这种罪恶感一直煎熬了我二十年,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奶奶为此送了命。实际上是风言风语,杀死了奶奶,奶奶您在九泉之下还怪您养大鲁莽的孙女吗?

  因为我和这个男孩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就教我唱了几首歌,我就说了一番话,在今天看来是小菜一碟。

  再说,这个男孩本人没有错,不是说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井水不犯河水,一刀两断吗?他苦闷,没人理他,所以成天摆弄个小录音机逃避现实,在邓丽君柔美的歌声中得以喘息,这世上就剩邓丽君一个人不歧视他了。当我也不歧视他,并开导他时,他对我念念不忘。

  当他在死海里苦苦挣扎,我正处在纳闷中,我在想我怎么走到了这一步,何去何从,现在怎么办?以后怎么办?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摇摆不定,飘摇不止。谁说的,小孩犯罪,连上帝都会原谅,你是我的上帝,却没有原谅无知的我。

  没人理解我,就连风、鸟、鱼、虫。

  我一夜白头,(像伍子胥一样)奶奶对我来说,就是天,奶奶去了,我的天就真正的黑下来了,奶奶去世后,厂里马上用对调的方式把我调到医院,我沉浸在无边的悲痛与忏悔中,对调到医院没有丝毫的欢喜,因为我深知,姑姑不会放过我,唇亡齿寒,大树倒下,岂有完卵?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睁开眼睛也是黑天)

  

  狐死狸悲。父亲来了,带着一家四口,赶在奶奶咽气前,奶奶忽然像个好人似的,精神头十足,问这问那,我们当时都松了一口气,不知那是回光返照。

  一年多不见,父亲比以前更苍老了,胡子拉碴,身上一点肉也没有,就看见上衣四个兜是鼓鼓的。

  奶奶的葬礼很隆重,来了许多人,送来了很多花圈还有布,将家和院子都摆满了,在哀乐声中,奶奶静静地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

  奶奶的突然离去,让我很后悔和他的来往。

  本来事不大,但有一天他突然来找我。

  他的这次造访,可以说是来者不善。

  他活的挺苦涩,好不容易有了一点亮光,马上就要烟消云散,这使他很不甘。他想找回,他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想抬高自己,正如给我买馒头他想让全厂的人都知道,这回他要让我家人也知道。既然你家反对我们交往,我不能让你们好过,我要扩大影响,让所有的人都跟我似的。活得像苦瓜似的,我才能找到平衡。

  正是基于这样的出发点,当他来找我,我开门时,奶奶不让,他突然吼起来了,骂起来了,奶奶不知他说什么,但看到他如此嚣张,便一下子气病了。住院了,病故了。

  世上的人鄙视他,他把鄙视的毒箭又射向别人,于此来寻求一种快感,他在报复这个社会,内心已遭到重创的他,一心想到的是反击反扑,咬人或害人。

  都说纱厂是个染缸,常言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呢,反正色不正,无所谓染不染,但在这个大染坊里,我听到了大伟的哀鸣声,还有磨刀霍霍声。我倒没有一箭射中,但却把奶奶给搭进去了,奶奶牺牲了,想到这,我便觉得自己是引狼入室,为自己的交友不慎而痛心疾首。

  我呆呆地看着奶奶,真不希望她这样离开我们,并且是因为这样的事,让我一生都无法释怀。亲人的离去,让我想到悲剧的连锁反应,死亡的降临,让我措手不及,让我心里发毛,让我作为一个肇事者天天寝食难安。

  

  母亲对奶奶的去世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伤,她的注意力在我身上。

  首先是个惊叹号,这件毛衣是不是她织的?是。是吗?是。真的?嗯,她不相信在她眼中的懒丫头,会有这样的功夫,会有这样的巧手。用两股线织出这么漂亮的毛衣。那件绿毛衣小了新加一股黑线,交替织(不是不织,而是时间未到)。

  她还留下一个感叹号,她私下对我说,你怎么帮人家洗袜子、臭鞋,真贱。你自己在家时连拖地板都有数,怎么在别人家这么勤快,我这是在处罚自己,因为奶奶是我害死了。

  她还有一个问号。她发现我神情有些恍惚,想到可能是奶奶去世,我悲伤过度,但也想到了家里唯一的男性姑父,母亲的眼睛很毒,她真猜对了,但我没告诉她,就在奶奶住院期间,姑父有一天趁姑姑不在家,对我好一顿比划。奶奶走了,我的保护神没了,再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一想到姑父那阴森森的目光,我就又恍惚起来。

  这天,我和母亲在街上,看到一种水果,四月份的水果,价格贵得惊人,但又很诱人,母亲说你父亲最爱吃它了,是吗?母亲挑着,征求我的意见。(如果是给奶奶买,我一定赞成,给爸爸买,是不是太贵了)。我迟疑着,没吱声,在问了价钱,甚至在称好四个的前提下,我和母亲最终还是放下水果,慢慢地离去。

  我走得很慢。不是那四个水果叫我留恋,而是那四个水果让我想起父亲给我买的那支雪糕。父亲能不辞劳苦为我买雪糕。而我却将送上门的水果给放弃了。

  我走得很慢。我不想很快回去,因为我无法面对父亲,不是因为没买水果,而是父亲要我回葫芦岛,我却不愿回。

  不知道是因为奶奶去世后我心情不好,还是因为奶奶一去世,让我想到奶奶的去世跟我有关,跟母亲有关,跟父亲也有关,整整十三年(68——81年)父亲从没写封信叫奶奶回去,76年回去卖房子,父亲也没挽留一下,奶奶就这样在异乡呆了十三个春秋,在姑父冷漠的眼皮底下,活了十三年,现在奶奶去了,让我一想到这些,心里就过不去。

  我无法原谅他们,无法化解心头的郁闷。如果奶奶活着,一切都淡化了,奶奶一走,这些东西就浮出水面了。我心里平静不下来,无法心平气和和父亲一道回家。

  可奶奶撒手人寰与我有关,我怎么能推到父亲身上?再说如果我留下,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并且,这次奶奶去世,姑姑一口咬定是我造成的,而姑父那天闯进来,也是在恐吓我,想把我撵走。在这样不是自己的家里呆着有什么意思,想到那两件衣服,我矛盾起来,犹豫起来,回去吧,我对自己说,回去吧,我强迫自己,回去吧,我命令自己。

  可葫芦岛那个家,我只要一想起,我就要昏过去了。一想到母亲那张利嘴,一想到她嘴里冒出的那些像镰刀像斧子一样的话,我就打怵起来。

  我该怎么办?

  那是我的家?那是我的归宿?那是我停泊的地方?

  十七岁的我一头扎在床上,头疼欲裂,真希望自己一头扎在地上,因为选择对于我来说,好像是在受刑,在被严刑拷打,这种拷问,让我感到自己好像是从葬礼到了刑场,这种酷刑让我感到生不如死。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父亲的假期也快到了,父亲不死心,他决定带我们三个孩子回四川一趟,一方面做做我工作,另一方面看看姥姥,还有大姨、大姨夫、舅舅、舅妈。父亲是不是知道生命进入倒计时了,还是经过这一场变故,感到生命的脆弱,人生苦短,把该办的事都提前办完?我不知道,我当时正在看三峡风景,在路过神女峰的时候,父亲害怕了,因前面有一个著名的窄道,怕船过不去,我却想和船同归于尽也未尝不可,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选择了,步入奶奶的后尘吧,一切都来得及,奶奶的骨灰还没凉透,我真的已经活够了。

  我在想这些的时候,血已将裤子染红,但我已不在乎了,让它流吧,我什么也不顾了,包括羞耻。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我被神女峰迷住了,父亲被那个狭窄的道口吓住了,弟弟被我的裤子惊住了。他发现后,给我买了一卷卫生纸,我胡乱处理完,继续看风景,让风吹动我的头发,让浪花能离我近一些,让死亡之神能早点降临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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