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地方?一个收养我们的地方?它是一个宿舍还是一个单人间?它是一句话语还是一束阳光?是否能将半死不活昏迷不醒的我们刺醒救活。到哪儿去找一种暖,一种人性的光辉,照耀我,温暖我,使我们不再异常,而是变得正常,通顺起来,顺畅起来,一通百通,一了百了,达到一种和解,一份默契,拥有一颗平常的心,正常的心态。
  
  这时,有个女友向我走来,约我一起去听歌,有一个小伙有录音机。

  是邓丽君的歌:“我没忘记,你忘记我,连名字你都说错。”女友失恋了,唱得很投入(女友是单亲家庭)。

  她教我唱,我唱得一般,没有体会,不过,在歌声中真的可以忘掉尘世间的一切。

  音乐就像一把靠背椅,能让疲惫的心灵得以舒缓,不至于神经错乱。

  她像一杯清茶,能将身上的炎症一点点浇灭,把心中的火气一步步带走。它像小雨滴,会将干涸的心慢慢地滋润;又像小雨伞,不会觉得外面的雨下得太大,更像一个小房间,把尘世的一切都隔离开了,它适合于养伤,可以用来疗养,它像个急救室,使处于崩溃状态的我慢慢地变得恬淡起来,变得水汪汪起来。

  回到宿舍,才知道他是强奸犯的儿子(他父亲强奸了自己的女儿)怪不得他主动把巴掌大的录音机给我们听,但我知道后,我并没有远离他。

    因大家议论他时那种鄙视,使我想起了上学时别人对我的歧视。我对他有一种同情,因在他身上你会感到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冰雪,那全是人们给他披上的。他穿着冷冷的雪袍,冻得都变形了,瘦得都脱相了,看见他,你会感到他一年四季没有一天是艳阳天,他已经被痛苦逼得走投无路了,已经被它蛀空了,已经没顶了,拿不起个了。

    也许他感到这个世界太冰冷,于是他想在邓丽君的歌声中取一下暖。他让我想起了自己,我们仿佛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天寒地冻的日子,拿根火柴取暖,找根火柴把它当作火车载着我们度日,让音乐拖着我们,拉着我们前行。

    他是一个靠着音乐谋生的人,谋生存,录音机就是他的储蓄盒,里面储蓄的是阳光雨露,每当磁带响起来时,他便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他就像是给自己扎了一针,像吸了一口氧,喝了一杯鲜奶,他借着氧气,带着余温,顶着风雪再次走出门外,冲进人海。

  也许是以前对大伟太冷以至于他出事,叫我感到内疚,当我又遇到这位,便不想置之不理,我想拉他一把。

  当我再一次见到他时,看他神情沮丧,我便冒了一句:

  “你是你,他是他。”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说什么?”他感到惊奇,大张着嘴。

  “你是你,他是他。”我坚决地说。

  “你再说一遍。”

  “你是你,他是他。”我大声地说。

  突然,他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看着他哭,听着他哭,这种哭是长久压抑下冒出的畅快,我仿佛听见了另一种音乐——悲声。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是一个遭遇不幸的时候,当他父亲坐牢已成了铁的事实,他把这块铁紧紧地抱住了,再也没放手。他让它变成了秤砣,他背着它,抱着它,迅速地下沉,没完没了,无边无际,在悲观失望绝望的苦海中黑海中下沉、沉没。

  就在很多人向他扔砖头瓦块,让他越来越消沉,沉沦在死海里的时候,我向他扔了一颗手榴弹,这颗手榴弹爆炸的时候,炸掉的是他的烦恼,他的痛苦,他的不安,他的恐惧。

  我一句话让他划清了界线,将不应由他承担的包袱坚决卸掉,这让他感到一阵轻松,他开始上升,往上爬,他看见了曙光,听见了小鸟在歌唱。



  这天上夜班,排很长的队,我排在最后,忽然排在最前面已下夜班的他,买了两个雪白的馒头当着众人给了我,我呆住了。

  不一会儿,全厂都知道了,我和他关系不一般。

  这怎么行?心目中的小莲子(那时他们都叫我小莲子)怎么会和一个强奸犯的儿子在一起,听邓丽君的歌,被靡靡之音拉下水?

  无法容忍,无法容忍,他们无法容忍,马上就有人告诉了姑姑,比电话快,仅次于大哥大。姑姑马上把我叫回去,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告诉我,对象必须在北方找,我们不准备长待(长住沙家浜)。

    看着姑姑一脸怒气,我心里平静得要命,我本来就是南方人,如果能找到感觉,就是扎根边疆也无所谓,姑姑应该知道我并不像她那样老惦记着北方,我身体还有一半是南方人的血液,我更喜欢南方。


  没想到这件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风烛残年的奶奶知道这件事后,马上驾崩。

  1981年4月24日,一个叫刘云香(楚留香)的老人在完成使命后英勇地去世了(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走了),终年78岁。她的简历是零星的,因她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是在哪一天降生,只知道是在1903年的某一天,属兔。因她幼年丧母,大概5岁左右,她的父亲又有了妻子,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就她自己,她在姑姑家长大。她中年丧子,六个孩子中间四个全因缺医少药而夭折(我记得其中一个是拉肚子),只剩下一头一尾。老年丧夫,在我爷爷去世后,儿媳和女婿对她不孝,孙女又惹下了这样的祸,所有不幸的事都摊上了,她就这样鞠躬尽瘁了一生,含泪死去。奶奶的遗像是周清尘老师亲手画的。

  病重时给奶奶透视,肺部已全是破棉絮状,全是在厨房里吸收了太多的炉灰造成的。病成这样,奶奶还一天不落地干活。临走时,奶奶突然抱住了我,死活也不放手(医院的人看到这一幕都说奶奶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就这样咽了气。

  奶奶在生前曾经不止一次问过我,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我从不回答,今天,我依然不想回答,因为她永远活在了我心中。

  我一下子成了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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