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不在学校住,他的家在南郊城乡结合部,是一座相当气派的老屋。四级台阶上矗立着高大阔绰的瓦房,他的后面是宽敞的院子,长着紫、白两株丁香树,一到春天,老屋前前后后芳香飘逸。

  杨梅的卧室铺着银灰色地毯,挂着绿色的窗幔,一张席梦思大床,另有梳妆台和五斗橱。窗台上点缀两盆长寿花,一盆杏黄,一盆火红。

  杨梅爱读书,有一间光线充足的书房。书架上堆满了书,有中文版的,有英文版的。

  这座老屋的主人,因工作调动全家迁往北方。他们在门外贴了出售的广告,建国路过时看到了,便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下来。杨梅在北大荒劳改时父亲病故,只留下母亲一人在家,现在把母亲接来了,老人对这老屋还很满意。母亲所以满意,更因为老屋前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他常到河边散步,她的老家是浙江湖州,散步时往往想起儿时念过的一首小诗,不知不觉中郎朗出口: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杨梅定居以后,两口子请了一些亲朋好友,在饭馆摆了三桌,算是补办了婚礼。现在孩子已经出世,是个女婴,两口子为了给孩子起名忙得不亦乐乎。晚饭后,他们不看电视,不散步,钻进书房搬出字典。他们要找到一两个满意的字给孩子起名,什么兰呀、花呀、红呀,太俗气了。

  杨梅发了一会儿字典,说:“就叫姚玉娥怎么样?女孩子用嫦娥的名字毕竟不多。”

  “不好不好。”建国立刻反对,“还是太俗气。我看就用现成的《红楼梦》里有个薛宝钗,我们的女儿将来也是个才女,就叫姚宝钗吧。‘宝钗’这两个字我很喜欢,不俗。”

  杨梅翻到一页,说:“用单名也不错,我看就用这个字吧。”

  “单名也可以。”建国凑过来看,“哪个字?”

  杨梅说:“旭日东升的‘旭’怎么样?它表示光明,表示朝气蓬勃,光辉的太阳永不落。”

  “这个——”建国有点犹豫,觉得似乎也可以。

  杨梅在建国背上拍了一巴掌,说:“犹豫啥?女儿是我生的,我决定了,就叫姚旭!”

  “好好好。”建国笑着跑开了。

  春分过后,草绿花红,莺歌燕舞,公园里热闹起来。杨梅推着小车来到公园,车里的姚旭,小眼睛滴溜溜转,脸上绽开了桃花,咿咿呀呀表达内心的欢快。小车停在湖边花海中,杨梅忙着拍照留念。“胖丫头!胖丫头!”周围的孩子欢呼雀跃,围拢到小车前与姚旭合影。

  回到家里,鼻子立刻嗅到菜肴的香气。今天,建国帮着岳母下厨,红烧肉、大鲤鱼、炒油菜已经摆了满满一桌。

  晚上,杨梅轻轻推着摇篮,给白嫩水滑的女儿唱催眠曲:

  “睡觉吧,我的宝贝!

  小蜜蜂已经休息,

  小鸟儿也已回巢,

  花园里多么安谧。

  月亮在天上微笑,

  一片银光多美丽,

  通过窗户照着你。

  睡觉吧,我的宝贝,

  快睡,快睡!”

  该他们休息了。满屋子银色的月光,衬托着天蓝色的墙壁,加之柔和的床头灯,安详,喜悦。然后拉好绿色的窗幔,关上灯,小两口进入他们甜蜜的世界……

  就在这平静的日子里,外面的世界悄悄地起了骤变。杨梅和建国晚上下班回家,母亲说:“今天太怪了,市面上和昨天大不一样。想买肉,没有;想买鸡蛋,没有;想买点蔬菜,也少的可怜。到粮店看看,大米、白面消失了,代之以黑乎乎的高粱面和一片片发霉的干薯片,而且还要凭什么粮票才能买。”

  建国说:“我也听说了。这种情况不单单是龙山,其他地方也一样。黑市上能买到肉和鸡蛋,猪肉20块钱一斤,鸡蛋一块钱一个。说是苏修闹的。”

  从此,杨梅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业余时间,不再像以前那样能够安安静静坐下来看书。她提着竹篮子到田间挖野菜,偶尔配给一两斤白面,他给全家人包饺子。他包的饺子寸把长,薄如丝绸,透着绿茵茵的馅,可惜咬一口是苦涩的。

  杨梅瘦了,月经时断时续,丰满的乳房萎缩下去,挤不出足够的奶水让女儿吮吸,很快,白嫩水滑的姚旭变得面黄肌瘦,皮包骨。

  现在,孙宏儒当了局长,姚建国接任普教科科长。他经常下乡视察乡村教育,他吃住在县招待所,算是上头下来的大官,伙食上有时给予照顾。

  一天,视察回来,天已擦黑,走进卧室兼办公室,见桌上已经摆了3个黄澄澄的窝窝头,还有一小碟干鱼,比虾米大不了多少。他知道,这是县里对他的特殊招待,恐怕县长吃的也不过如此。他很感激,窝窝头很少见,小干鱼更是一等一的菜肴。

  建国洗了手,坐下来进餐。3个窝窝头,在过去一口一个就能消灭,今天舍不得,一口一口咬着,品尝着,如舔熊掌一般珍惜。

  门开了,进来一个小妮儿,看样子十五六岁。她的小脸黄白色,尖下巴,眼珠发灰发黄,头发稀疏如甘草,穿一件粗布褂子,胸部平平的,褂子罩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两条小胳膊如两根细细的擀面杖。她走到桌前,目光死死盯着窝窝头,手伸了伸又缩回去,嘴角流下了哈喇子……建国看着那可怜的模样,狠了狠心,将最后一个窝窝头递过去。她双手接过,三口两口吞下肚去。她的眼又瞄向小蝶中的最后一条干鱼,不等建国礼让,一把抓来塞进嘴里,囫囵吞枣般出溜下去了。

  建国正看得目瞪口呆,那小妮儿将门一推,把灯一关,上床开始解腰带。“我的妈呀!”建国慌慌张张逃出卧室,他能接受这样的回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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