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心砰砰跳了半天,现在想来,他选择在医院接受这顿毒打,除了对医院有意见,是不是还因为医院有他的初恋?他知道对他来说也许可望不可及,他很希望有人捶他一顿,好让他忘掉这种痛。所以他几乎像耍赖一样让人像癞皮狗似的痛打了自己一顿,他希望自己能够忘掉这段情,让他不再惦记老想着往医院跑。永远不再踏入这个伤情之处?


        他没有杀了我全家,而是把自己屠杀了一次。并且觉得不够,还用一种冒险的方式将自己又放逐了一次。虽然大难不死,但这个精神病的这种精神,叫我难以忘怀。


        我坐在路边,在这长达半天的怀念中,我还想到他出这次车祸,不仅仅是因为失恋,还由于精神上的苦闷。


        我想到他曾说过的一句话,纱厂是难民营,你们都是劳改犯。


        当他说出这番话,他已由一个愤青,一个有对抗心理的青年走向的不仅是对立面,反抗的一面,而是反动的一面了。当偏激的心态始终得不到调整,他走向了消极的一面;当他用悲观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世界在他眼中已经颠覆了;当他片面地认为工作是在劳改,而不是在创造这个世界,他的心情他的状态好不了,他已经出现了危机。这时,他不是找不到感觉,而是找错了感觉。当一个人找错了感觉,找错了方向,他有可能在错误的道路前行;当他在错误的道路越走越远,他会感到苦闷。


        苦闷的他被错误的感觉纠缠撕裂,他会心烦意乱,他会感到孤独、寂寞,于是他开始寻找刺激。他现在迷上了飞车,飞车就是在寻找刺激,他想在刺激中把消极消灭,或用飙车的方式把自己激醒。


        当人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当人找不到活下去的那点乐趣,就像失控的车一样,只会横冲直撞,只会车毁人亡。


        这是不是他人生的写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被困住了,被围住了,都失去了欢乐,在这个失乐园里,我们都失恋了,没有什么能把我们留住,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向往。我们整天都在东游西荡,当一个人找不到快乐的时候,找到的一定是痛苦,当他在痛苦中挣扎无法解脱的时候,他便准备让自己消失在某一个夜里,失踪在一条河里。


        喜欢车的大伟,后来偷开单位的车出去,撞到栏杆毁了车,结果被送去了真正的劳改农场。我既为他感到难过,也为自己感到难受,我觉得自己的可悲不亚于他。如果说人生的态度分为三种:积极向上的,徘徊不定的,消极悲观的,我肯定是属于后二种,是像大伟说的那样,把工作看成是劳改,还是把它看成是为社会创造财富,还是想到工作是一份责任也是一份义务。是消极泄气,还是为自己鼓劲积极面对人生,我好像都不是,我永远处于徘徊状态,在门外。


  在我眼里,“活”是为了活,为了活而在干活,在咬牙坚持,心中既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是在被动地接受,在机械地运转。没有热爱,没有青春勃发的时候,没有热血沸腾、血气方刚的时候,处在贫血的状态,缺少血性的我们,人性也会慢慢地泯灭。


  这时我感到我挺可怜的,大伟也可怜,我们都是苦孩子,当我们衰弱到一定程度时,成为衰仔的时候,我们会慢慢被社会淘汰,被别人清出局。如果我们背道而驰的话,最终不是被抛弃就是被关起来,坐牢或监禁。


  当我们到了收留我们的地方,收拾我们的地方,是不是一切都太晚了。


  我感到悲伤,止不住的悲伤。我们到底怎么了,是我们不成熟,不正常,还是不够完善的社会刺痛了我们,让我们变得反常起来,反复无常起来?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正常起来,敏感的心不再起起伏伏,正确地活着,不再出现动荡、动乱、混乱,我想着,却怎么也找不出答案。


  这时我觉得我们是一群失业者,我们怎么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就业,融入社会,进入角色,找到自己的位置?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别人眼里我们犯的也许是低级的错误,但对于我们来说,它关乎生死存亡。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犯错误,不被甩出来,我只能通过大伟,开始知道强迫并不是一件坏事,并不是一无是处。当你找不到人生的起点和支点时,如果你不强迫自己,到时强制性的劳动就会找上门来,强迫和强制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可一个是无人知晓而另一个是家喻户晓,叫你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我会感到特别的伤感,想到除了强迫没有别的良策。而强迫并不是一剂良药,它不能救命,也不能强心,只是一种掩盖,苍白的掩盖,对苍生没有多大用处,对坍塌的人生起不了什么作用,强迫只会使人产生厌倦的心理。它不会使你成为风云人物,但会使你成为分裂人物。想到这里,我会感到焦急,焦虑,我的头晕了起来,我觉得全身发冷,我觉得我也需要挽救,我也病了,扎上了吊瓶。在白色静穆不断有人呻吟的医院里,看着黄色的药瓶,一滴滴滴落,我感到身体上的病菌在慢慢撤退,但心灵的炎症仍暴露在空气中,还在发炎。


  也许是经历了这场事故,这场与我有关的故事,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当我再次走进纱厂,我会有一种心烦意乱,会有一种心神不定的感觉。我并没有痊愈,我还需要理疗。我需要镇痛剂和镇静剂,把我镇住,然后把我留下来。我希望将我镇住的不是一个简单粗暴的老兽医,而是充满人性的一种温柔的力量,这种柔光能将处在强迫状态的我,僵硬状态的我,软化一下,处理一下。我希望有人能靠近我,温暖我,关心我,爱抚我,安慰我,她可能是充满了柔情蜜意的大姐姐,也可能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妹妹,她能带来温暖,能将台风止住,能让暴雨停歇,能将寒意驱散。它是和风细雨,是早春二月,而不是春寒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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