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和奶奶的关系却并没因此出现转机,奶奶感动了我却没感化我,当奶奶要求我工资除了生活费其他的由她保管时,我感情的触角马上收了回来,它让我想起了童年的梦魇,想到小时候为了还情,身体过度地开采,到现在还没复原,我不想再开发自己了,再开发下去,我就要被开除了,就要被地球开除了。


        我开始很少回家,一是路费太贵,二是无法面对奶奶。奶奶的这种报答方式让我躲闪不及,我不愿意在经济上也走入困境。另外我不愿意看见那两件衣服,看到它,我会伤心,我会流泪,实际上人在流泪的时候,就是在流血。


        我曾想把它封尘起来,压在箱底。最终没有衣服穿的我还是把那件红色的衬衫带在了身边,我希望我记住这一切,我希望它是一个红色的信号弹,永远提醒着我,当命运之手或者是家里的安排把你推向一个低矮的地方,或者是抛到一个孤岛,就冲着这股冷劲,你也不能自暴自弃,我可以活得沉重,但不能沉沦;如果我无法轻松,就不要故作轻松,那种轻松,实际上是一种轻浮,当一个人怀着无所谓的态度,放纵自己的时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轻浮或者是另一种形式的沉沦?我要带着它,让它激励,鞭策我。


       抱着这种态度,这段时间,我对干活这个词有了新的认识,一个人必须干才能活,一个人要活就必须干。它们二者是密不可分的,干活也就是工作,会使我活得理直气壮,上班能让我有一份职业,能使我扬眉吐气,我对工作开始不怎么抗拒了,虽然谈不上热爱,干活时也并不聚精会神,但干活这一最朴素的道理使我强迫的状态有所缓解。



         这时车间有一个女孩崴了脚,考虑到我姑在医院,就让我陪护。这是一个全厂公认的、打扮最入时,病假也最多的女孩。当我和她在医院里呆了很长时间,腿总也不见好时,我怀疑是不是苦肉计,她逃避劳动,想用大量的时间和她男友(一个沈阳人)鬼混。


        这时她男友的朋友大伟向我走来,我一看他,扔下陪护的苏珊(给她取个名吧),掉头就走。你看他穿的喇叭裤吧,理的那个头吧,我怎么看也看不顺眼,只好闭上眼。他没事总往这里跑。这天,他和医院的人争执了起来,说人家态度不好,说医院是屠宰场,医生是刽子手,我一听就不高兴,痊愈的人你就看不见,还比我大呢,还是东北老乡呢,幼稚得像个三岁的孩子,激进得像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中学生,不知沉默是金。我看着他,为有这么个老乡感到丢脸,就你有嘴?我沉下脸,掉头就走。


        他跟苏珊说,我喜欢她。她家不会同意,那我就杀了她全家。你敢?我感到他简直就是一个土匪,一身匪气的他,要是敢动我身上一根毫毛,我就死给他看。


        这个人帮我做了一件事,有一天,我交废棉花,夹在胳肢窝里的书掉在地上,还浑然不知,被别人拾到了,给了车间一个霸王,我怎么要他都不给。他马上知道了,帮我要回那本书,我装在兜里。他说,以后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没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


        他干过一件事,苏珊告诉我的,我厂一个工友阑尾炎犯了,和苏珊一个病房,这个工友到了纱厂也没抛下农村的男友,他们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此事。觉得这是个挺义气的好女孩,当她要做手术时,身边没人,他抱着她送到了手术台。


        苏珊很浪漫,约我到阳台上去乘凉。月色下十六岁的我,楚楚动人,又是那样神圣不可侵犯,他们在干什么?我没在意,我在想良辰美景太苦短,两个小时后,我又要到棉絮飞扬、机器轰鸣的车间去上班,真累啊!下楼时,顺着窄窄的楼梯口,上面的人必须抓住下面人的手。他抓住了我的手,很紧。这是我们唯一的接触,好像不愿放开,我感到某种力量,我的身体已经下去了,我挣脱了他的手。


        几天后,他开着车飞流直下三千尺,从桥上撞下去,车毁了,桥豁了一个大口子,他掉进河里,死神却没收留他。他安然无恙像个落汤鸡从河里爬起来的时候,以为是做了一场春梦,他终于体会到了飞翔的快乐。他是个干部子弟,家里拿出钱要为他赔偿,不好使,厂里不答应,说本来就是个捣蛋鬼,关两天就对了。


        那天,苏珊让我去到她男友那儿拿东西,他俩一个厂一个宿舍,他已经被抓走了,床上有一本小人书,由刘晓庆主演的电影《刑场上的婚礼》。看着小人书,我在想:“他是不是也希望在奔赴刑场时有一个与他志同道合的人,使他不感到孤独,感到某种安慰?就在这时,我突然对这个从来没说过一句话的人有了某种感觉。很朦胧,比月还要朦胧,它很强大,也很无情。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路边石头牙子上,想着和他接触的一点一滴。我突然发现这个粗粗拉拉的男人,身上有善的东西,比如把别人抱上手术台,帮我要书,看见弱者他很乐意助人。正因为心里有善,他才会说,冷血大夫是刽子手,他才会觉得缺少人性的医院是屠宰场。他虽然偏激却不失真诚,他实话实说,很可贵,并且我曾亲眼目睹当他为病人打抱不平的时候,他不仅没得到别人的理解,相反差一点被别人打死。那是我偶然碰到的,在医院他被几十个人围攻,被打得全身是血,但他一声不吭,任凭拳头起起落落。他就像一头死猪似的躺在那里。我在人缝里看见了他,我很想对那些我认识的人说一句“住手”,但我一看是他便绕道走了。当我回过头,我看见满身是土浑身是血的他爬起来了,他没有去医院清理伤口,而是高昂着头离开了这个屠宰场和这些刽子手们。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