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我到兴城去看了看父亲。
父亲这段时间心力憔悴,迅速衰老。厂里可怜他,认为他是一个做过贡献的领导,让他去疗养一下,以避一避锋芒。谁家像我家打成这个样子?有一个美丽传说跟湖北是一模一样,就是说我是父亲前妻的孩子,要不谁也解释不了这一人类现象。父亲不让我走,我坚决要走,母亲说的话我说不出口,我无法告诉父亲离家出走的原因,但我已经决定走了,因为我觉得我在葫芦岛多待一天,这个家就会多乱一天,父亲就会为我上火一天,操心一天。为了父亲我必须走。
可当我坐在病房里,看着身穿条纹服的父亲戴着老花镜在那看报纸,除了报纸没人陪他,而同屋的人却有人照顾,只有父亲孤零零地杵在那里,桌子上什么也没有,就一个茶杯,我就酸楚起来,我就问自己:我是不是在临阵脱逃,我是不是有一颗冷酷的心?实际上父亲和这个家需要我,我身上的担子挺重的,此刻我的离开好像不是那么光明磊落,好像挺不仗义的,我摇摆起来。
但我的动摇只是一瞬间,一想到母亲的话,一想到那个集中营的家,一想到要去大集体刨大沟,我的后脊梁就发冷。我咬牙站了起来,向父亲告别。当我离开病房时,我觉得过去那个青涩的我已经远去,现实的我正在走来。当我挥手离开疗养院时,我嗅到了来苏尔气味,捕捉到了死亡的气息。
当我再次跨上那辆熟悉的战车吉普车,就再也找不到那种来自灵魂的兴高采烈。我觉得生命中最珍视的亲情已丢失在风中,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这让我感到一阵剧痛。坐在车上的我就像一个死魂灵。
当我离开父亲,告别父亲,撇下父亲的时候,面临着我的又一次选择。我更多的是不是考虑的是自己?当我终于离开父亲,离开我目不忍睹的一面,无法正视的一面,一路上我心事重重。当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时,当我用钥匙打开门时,我看见母亲正在擦地。我颓然地坐在床上,一蹶不振,母亲并没有问父亲的情况,也没问我什么时候走。也就在这时,我已明白母亲其实一直希望我走,走得越远越好,从一开始不让我参加高考,母亲的态度就很明了,她不想收留我,也不想成全我,并且一直在逼我,想方设法逼我离开这个家。
我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这时我觉得这个家没什么可留恋的。看着母亲在那洗衣服,围着水池在那儿转,看着那张吊床,刚才有的负罪感一下子烟消云散。我开始收拾行李,马上要奔赴千里之外,一个并不陌生的地方,可即将要奔赴远方的我却没有感到轻松。我在发抖,是因为梦的破灭吗?还是因为在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是它不属于我,还是我不配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这个家没容下我,我也没真正地走进去,一直在门外徘徊,老是在犹豫徘徊矛盾中蹉跎着我的岁月。是不是我太自闭了,闭到最后已没了感觉,只有知觉。如果爱使人有动力,恨使人有阻力,那么与世隔绝的我,只有麻木,麻木就有可能不仁,就有可能人生的路越走越窄,不是走到了尽头,而是无路可走。这时我便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想到这大半年母亲和妹妹一直希望我走,想到自己的表现,我就会问自己:“我是不是一直在混,我是不是已由自闭过渡到了自私这一步?”
这时我已知道,我之所以绞尽脑汁,拼命挖掘家里穷的根源,是我希望看见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寄走了那20元钱而造成了家里的困境,是你们自身的原因。也就是我不想让那10元钱成为我的绊脚石,变成一笔债务,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是我能因此而松口气吗?我能否认那10元钱吗?如果母亲是想用10元钱唤醒我沉睡的心灵,我又何时能苏醒呢?这时我发现我潇洒不起来,固然我可以怪罪是因为母亲说我是我离开这个家的原因,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我不一直希望这样吗?母亲的话只是一个契机。
我能说,是因为母亲,我离开,而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太不公道了。我必须承认我的心始终没有靠岸,我在飘,不是轻飘飘,而是在漂浮,在激流险滩中沉浮,不是向下沉就是往上飘,始终没有立住想逃,我也正在裂变,一些致命的细胞正在扩散。想到这里,我的头开始疼起来,我头疼,还因为我知道去纱厂并非情愿,是被逼无奈是被赶去的,而不是自己奔去的。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反正与生活脱节的我会感到恐惧,会感到焦虑,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我恨不得马上参加工作,让自己与生活接轨,但实际上的我,是除了想睡觉,并无工作的愿望。
如果说世界在我眼里是眼花缭乱,那么此刻的我则是意乱情迷。想到自己又要进入强迫状态,我就真不想往前迈一步,却想退,一直退到兴城和父亲一起去疗养疗养,将自己的想法好好清理清理,打扫打扫,来个除夕。
回到刘家场,第一个感觉是我一直以为我在家可以使家变得更好,其实我不在家,家里因为没有我,反而活得更平静。我看见书架上放着一瓶香水,便拿起来嗅了嗅。奶奶还胖了(因为我不在,她不用那样拼命劳动,那时已七十六岁了)。
奶奶拿出一件红色的的确良衬衣,告诉我,你走后,你姑看见别人家的女孩都扯布做这种衬衣,就给你做了一件。我说,小莲也不在这儿,你做它干什么?寄给她或留以后给她。姑姑说这些话将奶奶感动得老泪纵横,将她脸上的龙须沟冲得东倒西晃。她端详我许久,说我白了,到底是东北大米养人,你爸还喝酒吗?你爸和你妈还打仗吧?咳,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反正你长大了千万别忘了你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