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刚摘帽了,建国赶紧往队部跑去看榜,看是否有杨梅的名字,不错,榜上十来个人名中确实有杨梅的名字。建国一把抱住杨梅说:“祝贺你,你自由了!”

  杨梅整理自己简单的行李,建国来到队部办理手续,没有劳改队的证明,就不能办户口,领粮证。周福贵对建国笑笑说:“没有我的努力,这一批摘帽轮不到杨梅,明白吗?”

  建国当然听懂他的意思,急忙打开包,拿出一件东西递过去说:“这块红宝石手表送给队长留念!”

  周福贵盯着那个红宝石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接过手表戴在自己腕上:“谢谢,谢谢!”说着,站起身,亲自把他们送出劳改农场的大门。

  跳出十八层地狱,天地顿时显得无比的辽阔。两人抬头,看到天上升起了海市蜃楼,好美。高楼,大马路,汽车,电车,穿梭的行人,历历在目。

  他们说笑着向前走,来到一家人的屋前,建国不走了。杨梅问:“你在看什么?”便也凑上去看。

  建国手指墙角边一大片小红花,说:“你看,这些小红花,正开得热闹。你知道它们是什么花?”

  “知道,它们有个伟大的名字,叫‘掐不死’。你摘一节随便往哪里一插,不管土地多么贫瘠,它们都呼啦啦地活了,有着极强的生命力。”

  建国感慨道:“这些花看上去很不起眼,平凡中又平凡,多么像你们这些右派,不论风杀雪埋,打不倒,压不垮!”

  “对啊,说的太对了。”

  杨梅说着说着,胸中燃起一团火焰,右手高高扬起,大声朗诵起诗来:

  “命运之门何奇狭窄,不要紧

  刑罚折磨何奇严酷,没关系

  我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我是自己灵魂的统帅”

  杨梅掐一朵小红花插在鬓角。春风吻着她的脸,红扑扑的。

  建国看到路边有个小饭馆,说了声“让高粱面糊糊见鬼去吧!”双双走进屋去。

  饭馆不大,却干净整洁。每一张桌上嫩绿色方格子台布,地上是淡绿色瓷砖,很是雅致。

  两人坐下后,服务生递上菜单。建国让杨梅点菜,说:“别考虑贵贱,想吃啥就点啥。”杨梅不想破费,点了两菜一汤。很快,一个土豆炖鸡块,一个香菇红烧肉,还有一个白玉豆腐汤,全用考究的镶边白瓷碗端上来了。

  扒了几口久违了的米饭,杨梅埋怨道:“你刚才怎么把那么贵重的红宝石手表给了周扒皮?”

  建国夹起一大块红烧肉放到杨梅碗中,笑道:“那是假货。表是普普通通的表,也就值二三十块钱。红宝石是染了红色的小圆石。我们厂那边有个专卖假货的商店,我就是在那里买的。对于周扒皮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有时候需要跟他们开开玩笑。”

  杨梅挑了一块香菇嚼着,问:“你今后怎么办,工厂肯定是回不去了。”

  “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火车驶入龙山车站,天上已是繁星点点。马路上霓虹灯闪烁,姑娘们五彩斑斓的花裙子随风飘摆,如孔雀向人们展示美丽的尾巴。四面八方传来流行歌曲:“我们工人有力量,嘿,我们工人有力量……”

  下了火车,走了不少冤枉路,他们总算找到一家便宜的小客栈。客栈老板笑容可掬,见一对青年男女,心领神会,把他们引进寂静一间卧室。奶油色的双人床,奶油色的梳妆台,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床罩。

  杨梅坐在床边,心头泛起新的波澜。远离北大荒,回到第二故乡,她所耕耘的特校近在咫尺,她还能回去吗?他想念那些孩子。

  夜深了,四周是那么静。建国靠着梳妆台站着,两眼直勾勾盯着杨梅那张丑陋的面孔。他一把抱住杨梅,心疼地说:“梅,你受苦了!如今苦尽甜来,我们应该结婚了!”他打开手提包,从中取出一枚戒指,不容商量,将戒指套在杨梅左手的无名指上,笑道:“新的一天开始了!”

  杨梅笑着,抬手端详。这一枚绿石戒指,是一颗用上好的翡翠雕琢的玫瑰型戒指,玫瑰花瓣中间还镶嵌着最纯的猫眼石。

  接着,建国又从包里取出一罐绍兴酒和一支高脚酒杯。杨梅觉得酒杯小巧灵龙,很可爱。这是一支半透明的细瓷高脚杯,杯上有龙凤图案,活灵活现,托在手心,用手指轻轻弹一下,发出长长的罄音,叫人爱不撒手。

  建国打开一拉罐,缓缓向酒杯里斟酒,说:“来,我们来一次特殊的交杯酒!”两人你一口他一口喝起来。喝完一杯又斟满一杯。绍兴酒带着那特有的浓郁和暖香,在那紫红色的高脚杯里微微荡漾。喝毕,带着浓浓的酒香,双双安寝。此时此刻,“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觉醒来,阳光射进屋来。建国看看睡在自己胳膊上的她,笑意爬上脸颊。她似乎在做梦,梦中的她像孩子一般清澈而纯真,呼吸均匀、宁静,长睫毛还忽闪忽闪的。建国忍不住吻一下她的睫毛,轻轻地轻轻地抽出身子下床,生怕惊扰她的美梦。

  抬腕看表,6点多了,他蹑手蹑脚穿好衣服,先到街上吃早点,然后买了个夹有油条的糯米饭团,回来放到梳妆台上,轻轻带上门出去了。他要在8点上班前,赶到周家。

  来的正是时候,周佳全在吃早饭,一杯牛奶,两个锅贴。看到建国进来,欠了欠身子,呶呶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周佳全咽下最后一口锅贴,拿纸巾擦擦嘴,说:“杨梅摘帽了是吗?我听说了。马上要去上班,有啥事情直说吧!”

  建国也直截了当,拿出一个精制的小盒,打开盖,两条金灿灿的“黄鱼”。周佳全双眉紧锁,一脸怒色,伸出手将小盒扒拉到地上,两条“黄鱼”不知滚到哪里去了。他起身要走。

  建国很囧,忙说:“我错了!我错了!请市长留步,我只有两句话。”

  “说吧,开门见山。”

  建国长话短说:“一、杨梅摘帽了,希望恢复原职,还当特校校长;二、我超期不能回厂,请市长安排一下我的出路。”

  周佳全说:“这样吧,吴浩去世了,现在孙宏儒当局长,我和孙宏儒商量一下,杨梅恢复校长可以,只是李福海不能一抹到底,让他当副校长。他们两人应该好好合作把学校办好。至于你,一下子有困难。”他略一思索,“这样吧,暂时到普教科工作,以后再说。”

  说罢,周佳全头也不回,走出餐厅,大踏步上班去了。

  建国捡起地上的小盒,找到两条“黄鱼”,泱泱地回到客栈。进客栈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就是不见杨梅。过了好半天,杨梅回来了。问她去了哪,杨梅说:“我到特校篱笆墙外向里张望,看学校死气沉沉的,和我走以前似乎没多大变化。这个李福海呀!”

  建国把周佳全的答复说了一遍,同时说了周佳全不接受两条“黄鱼”的事。杨梅笑道:“你的敲门砖不是万能钥匙,周佳全不吃这一套。”接着与她自言自语:“我就带着这张脸去见李福海吗?不!不!”

  当天下午,在建国的陪同下,杨梅来到第一医院整容科,接待他们的是整容科的马主任。

  马主任高高大大,谈笑风生,一看就是个乐天派。他的目光立刻停在杨梅脸上,端详片刻,问:“你的脸被硫酸烧了,是吗?”

  杨梅点头,说了事情的经过。

  马主任面有难色,嘀咕道:“太晚了,事隔多年,已经变了形,而且老化僵化,要完全恢复,恐怕……”

  不等说完,建国打断主任的话,说:“请马主任多费心,高台贵手,挽救我爱妻的脸。”

  马主任略一思索,问杨梅:“你带着过去的照片吗?患病以前的。”

  不等杨梅开口,建国迅急从包里掏出彩照给马主任。

  马主任接过照片看了一眼,惊呼:“好一个绝代佳人!”他对眼前的患者来了兴趣,这张千年难求的俊俏脸蛋是国粹,应当爱护,应当扶持。

  马主任说:“请问小姐尊姓大名,从事何种职业?”

  杨梅眼里不揉沙子,她对这位专家产生好感,觉得非等闲之辈。于是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叙述期间,建国时时插话补充。

  得知杨梅是刚刚摘帽的右派,马主任很感慨,说:“彼此彼此,我因为说了几句外行领导内行的话,也被打成右派,刚从新疆火焰山农场回来不久。”

  马主任端起茶杯,喝了两口铁观音,问:“杨小姐,你说打成右派以前从事特教工作,请问,什么是特教工作?”

  杨梅说:“特教就是特殊教育,也就是盲聋哑教育。那时,我自费建立了一所盲人学校,专教盲孩子学文化。”

  马主任听了肃然起敬,说:“好啊,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光荣的事业,看来天降大任于你,希望能有所建树。”

  他又喝了两口茶水,继续问:“你们学校只收盲孩子吗?中途失明的成年盲人收不收?”

  杨梅说:“目前只收盲孩子,成年盲人的事以后再说。怎么,你想介绍人来盲校学习?”

  马主任说:“我有个哥哥叫马光,他的眼刚失明不久……”

  建国问:“你哥哥在哪里?有工作吗?”

  “他在荣军学校,主要任务是疗养,没有具体工作。”

  杨梅说:“在荣军学校疗养,那么,他是革命荣誉军人,是眼睛有残,是吗?”

  “是。我哥哥是志愿军,刚回国不久,他在朝鲜前线负的伤。在一次战役中,敌人一颗罪恶的子弹,从他右侧太阳穴进去,又从左侧太阳穴出来。短短的一两秒钟,红花的红,绿叶的绿,永远从他眼前消失了。”

  建国问:“他脑子受伤没有?”

  “不,他头脑很清楚。上个月我去荣军院看他,问他需要什么。他说,他什么都不缺,就缺精神食粮。他说,很想读四大名著,读托尔斯泰、莎士比亚的作品,可是看不见,又不懂盲文。他是正团级,很希望发挥余热,不愿意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

  杨梅说:“这样吧,等我正式上班了,我会考虑这个问题的。像你哥哥这样的中途失明者,人数少不了,应该看做是特教事业的一部分。另外,我们学校有个高材生,在北京学中医推拿,可能快回来了。如果荣军院同意的话,我可以派他去教那里的视残军人,让他们学盲文,学文化,学中医推拿,你看怎样?”

  马主任站起身,,走到杨梅跟前一鞠躬,说:“我代表他们谢谢你。”

  杨梅急忙起身还礼:“别这样,折煞我了!”

  马主任回到办公桌,拿起彩照又看了一会儿,然后还给建国说:“我们扯远了,还是来讨论杨小姐的复荣问题。”

  他陷入沉思,片刻,大手一挥,说:“复荣问题我包了,保证圆满如初。告诉你们,我曾留学德国,在柏林医科大学获博士学位。我的导师威廉斯教授,是当时第一流整形专家。他发明人造皮肤技术,无私地教给我,嘱咐我要为中国人民造福。回国以来,还没正式用过,你是第一例,我就用人造皮肤还你一个青春。”

  就这样,杨梅住院一月以后,坐上三轮车,满面春风,光彩照人,回到中华路特校。

  校门口已经排好了欢迎队伍。杨梅一下车,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欢笑声迎来事业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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