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到澡堂洗澡,看见一个小伙子进来,人们立刻轻声念道:“右派!右派!”

  建国问:“他叫啥?”

  有人在建国耳边说:“我认识,叫罗刚,俄语讲得呱呱叫。他的老婆是个洋妞,可漂亮哩!”

  罗刚脱光衣服往大池子走,吓得大池子里的人纷纷跳入小池子,原来罗刚全身上下有一层厚厚的黑灰,而且瘦骨嶙峋,胸腔两边的肋骨根根凸起可数,仅仅比死人多一口气。人们轻声议论开了:“木乃伊,木乃伊,活的木乃伊!”

  第二天,听说伐木队要进山伐木,建国来了兴趣,跟着队伍去观看。

  吃过豆腐渣一般松松垮垮的“黄金塔”,队伍开始集合,先聆听队长朱大青训话。他说:“你们这次伐木任务很光荣,北京正在修建大会堂,急需优质木材。有决心完成任务吗?”

  “有。”人们齐声回答。

  他接着说:“注意事项,大家都很清楚,无需重复。特别要强调的一点,你们拿着钢锯、大斧上山,好比战士带着枪上战场,人在枪也在,绝不能损坏战斗武器。你们也一样,保护钢锯、大斧就像保护你们的头颅一样,绝不能损坏或丢失,记住了吗?”

  这一次回答很冷淡,多数人不吭声,只有几个人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记住了”。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声咕噜了一句:“钢锯丢了可以买,脑袋丢了怎么办?”

  朱大青厉声问:“谁嘀咕什么?站出来大声说!”

  一片静寂。

  朱大青手中的鞭子一挥:“好,出发吧!”

  人们排着队上工去了。木乃伊罗刚也在队伍中充数。进山了,人们开始伐木。

  这一天,刮起大风,木乃伊罗刚瞄准一棵不粗的矮树,独自开始操作。他先锯上头,想把树冠锯掉以后再锯下头。谁知上端锯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一阵大风吹来,把树冠吹断了,不偏不倚,树冠向他砸下来。罗刚向一边躲闪,本能地举起右手拿着的钢锯去挡树冠。结果,人躲开了,钢锯被树冠砸成两截。

  收工了,朱大青检查人们手中的工具,发现罗刚的剧砸坏了,骂道:“你这个畜生,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我怎么说的?我说:‘拿着工具上山,好比战士拿着枪上战场,人在枪也在。’现在你可好,人在枪却坏了。告诉你,一条钢锯比你右派这条小命值钱多了。我看你是故意损坏工具,抗拒改造,是不是?”

  罗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嘴唇哆嗦。他本想辩解两句,一转念,算了,越辩越糟糕。

  最后,木乃伊罗刚听见朱大青嚷道:“我通知伙房,明天罚你一天不许吃饭!这还是我队长开恩,让你赔,你赔得起吗?”

  下工了,队伍一窝蜂散去,仿佛躲避瘟疫一般,没有一个人搭理木乃伊罗刚。目睹刚才的场面,建国很难过,默默地搀扶着罗刚一瘸一拐回帐篷休息。一路上,罗刚像傻了一样,嘴里反复念叨着:“好狠的朱麻子!朱麻子够狠的!”

  北大荒的天气说变就变,第二天,飘起鹅毛大雪。建国从男队向女队走,他不放心杨梅,因为昨天杨梅感冒发烧了。走着走着,建国发现茫茫的雪野上,步履懒散、摇摇晃晃走着个人。

  建国在大树下躲雪,那人奇特的打扮吸引他的目光,那是谁?他不认识。只见那个人瘦长的个子,脸色黄黑,走路十分困难,手里拄着棍,哆哆嗦嗦向前挪。天上的雪停了,大地白茫茫一片,但是凛冽的寒风越刮越大,成了茫茫雪原上的一个小黑点。

  小黑点渐渐放大,越来越近,看清了,是木乃伊罗刚。

  “罗刚,你这是到哪里去?”

  建国从大树后面出来,吓罗刚一跳。认出是建国,他才平静下来。

  “我,我是去上工。朱队长说了,抢收,抢收豆子人手不够,叫我,叫我也参加。”他冻的说话都不利索。

  “朱队长罚你,今天不让你吃饭,你哪有力气干活?”

  “我饿呀,所以,所以连路都,都走不动了。”

  建国拿出本来要给杨梅的饼干,分几块给了罗刚。罗刚眼睛一亮,不客气抓来大口大口吃起来。

  “慢慢吃,小心噎着。”

  罗刚从地上抓了把雪就着饼干吃,吃罢,罗刚变得精神起来,走路也快了许多。

  “朱麻子那些干部,跟旧社会的地主老财有啥两样!”罗刚愤愤地说,“我想不通啊,”他欲言又止。“我实在想不通啊,死了也难瞑目。广大……”他又一次欲言而止,看那样子,说又不敢,不说又不甘心。

  建国说:“小罗,看样子你有话要说,又不敢说,不说又不甘心,是吗?”

  “唉!”罗刚轻轻叹了口气,“我心里有话,憋得难受啊!不说出来,肚子快要爆炸了!”

  建国拍拍他的肩头,亲切地说:“你就痛痛快快说吧!难道你信不过我?广阔的天地间就是我们两个人,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说吧,免得把人活活憋死。”

  罗刚伸出冰冷的手,握了握建国戴手套的手,一副豁出去的神情,说:“姚先生,你是好人。你是右派杨梅的未婚夫,当然是同情我们右派的,我的话你一定能理解。”

  “说吧!说吧!”建国鼓励道。高空有只苍鹰在盘旋,它用锐利的目光扫视大地,发出高亢,怪异的叫声。

  罗刚鼓了鼓最后的勇气说:“我实在想不通啊,广大的知识份子都是爱国的,真心实意拥护共产党,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但是为什么要把他们看作是共产党的敌人,进行无情的打击?想不通啊!想不通啊!”

  建国听了,心怦怦地跳,面红耳赤,热血往上涌。他伸手捂住罗刚的嘴,宣布:“你刚才说了些啥?我一句也没听见,都叫大风刮跑了!”

  对于朱麻子,建国不了解他的为人,但是从他对待罗刚的态度可以看出一二。建国忽然想起夏天的一件事。那天,他吃了两个甜瓜感到肚子不舒服,后半夜出去方便,回来时看到一名姑娘从朱队长的办公室窗户爬出来。她头发散乱,裸露着上身,裙子撕破了……那姑娘从地上捡起一块砖石,向朱队长的办公室砸去……建国想:“幸好杨梅毁了容,否则也难逃此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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