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阳光灿烂,晴空万里,鸟语花香,一派美好景象。建国走过打麦场时,看到打麦场上搭起了高台。他想,今天要干什么?莫非有剧团来演出,给劳改的右派份子调剂调剂生活?开饭的时候,广播喇叭响了,通知人们饭后到大卖场开会。

  人们陆续来到会场,边走边猜测要开什么会。建国找来两个小凳子,和杨梅一起来到会场坐下。一抬头,看到台上拉起大字横幅:反革命分子方雅娟批判大会。

  乱糟糟的人群中,建国问:“方雅娟就是那天弯腰背大梯子的那个华侨右派?”

  “是,就是她。”

  “她怎么了?怎么一下子又成了反革命?”

  杨梅说:“不知道。我们睡一个集体宿舍,昨天夜里她一夜没回来,看样子出事了。”

  “她不睡觉,莫非偷偷跑了?”

  “不,这里她没有一个熟人,能往哪里跑?后来有人说,亲眼看到方雅娟被队长周扒皮叫走了,再也没回来。”

  “大家静静!静静!大会就要开始了!”台上响起周福贵的喊声。他挥动着手臂,示意群众肃静。会场逐渐安静下来。

  周福贵对着麦克风喊:“各位……”他卡壳了,“各位”后面应该称呼啥?称呼“同志”显然不对;称呼“朋友”也不妥,下面是右派怎么是朋友呢?称呼“来宾”吧,也不恰当,今天固然有其他单位的代表来参加,但毕竟是少数人。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干脆不在称呼什么,直截了当往下说:“今天召开的会,是对反革命分子方雅娟的批判大会。”

  他清清嗓子,继续说:“我们善良的人们,只考虑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没想到反革命份子如吃人的老虎躺在我们身边,他们处心积虑搞破坏,搞捣乱,方雅娟就是这样的反革命。大家可能要问,方雅娟搞些啥反动勾当,你们一会儿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周福贵向台边一挥手,高喊:“带反革命份子!”

  众人的目光“刷”地飞向台上,见台上站着个女囚,双手铐着,头发散乱,脸色死灰,一副凌乱而肮脏。杨梅眼尖,在建国耳边说:“一夜之间,她的鬓角都长出白发来了。”

  建国回话说:“他父母要是见了,还不当场晕死过去!”

  这时候,周福贵掏出一封信向台下晃晃,转过头向方雅娟奴奴嘴,对众人说:“这就是她里通外国的反革命信件,我给你们摘一段念念就明白了。”

  他清清嗓子,开始念:“……我错了,我不该着急来到这里。我冤呢,冤沉海底。我什么意见也没提,一张大字报也没写,却稀里糊涂当了右派份子,来这里劳动改造。这里冰天雪地不说,一天几两黑乎乎的高粱面糊糊,为了活命只好吃苦药一般往下咽。我又饿又累,人快不行了。请你们给我寄一些奶粉和补药来,我还年轻,我要活下去!”

  念到这里,周福贵将信折叠好,收回兜里说:“够了,凭这些话就能看出方雅娟的反革命嘴脸。

  “第一、她是印尼华侨,你们知道印尼是什么国家吗?他们正在干些啥?告诉你们,印尼是资本主义国家,它国内正开展大规模的反华运动。在这节骨眼上,方雅娟写这样的信,正好给印尼反动派提供反华的炮弹。这不是明显的里通外国吗?

  第二、十分清楚,她向国外暴露我国的反右运动,就是向敌人泄密,这不是反革命是什么?

  第三、厚颜无耻地讨要奶粉和补药,不仅丧失了她本人的人格,更丧失我们伟大民族的国格。我们中国地大物博,没有奶粉、没有补药吗?偏向外国讨要。

  由此几点,就足以说明方雅娟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分子。幸好,她的信被我国有关方面查获,不曾出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周福贵说到这里,有人带头呼口号:

  “打倒反革命分子方雅娟!”

  “打倒里通外国的阴谋家方雅娟!”

  “打倒死不悔改的右派分子方雅娟!”……

  会场上,口号声此起彼落,空气里充满火药味。方雅娟浑身打颤,头越来越低。不知是谁从后面给了她一脚,方雅娟“扑通”一声跪倒在台上。

  最后周福贵宣布:“我们宽大为怀,本着治病救人的精神,念她年轻无知,念她是归国侨胞,决定不予逮捕法办,让方雅娟回劳改队继续监督劳动,以观后效。”

  散会了,不少人如同看了一场戏那样,轻松地回去了。

  次日,建国看到杨梅吃了一惊,她神情凝重,眼泡红肿,仿佛哭过一场。

  “怎么啦,梅?你身体不舒服?”

  杨梅摆摆手,眼泪又夺眶而出:“她,她死了!”

  “你说是那个华侨姑娘?不是说宽大为怀,不逮捕法办吗?”

  “她投河自杀,尸体已经打捞上来了。

  建国沉默了,眼圈红红的,半晌,他问:“死前,她毫无表现吗?”

  杨梅把建国拉到宿舍自己的床铺前,从被子压着的褥子下面,抽出一只漂亮的小坤包,低低的声音说:“昨天后半夜,她把这个包塞到我手中,在我耳边很轻很轻地说:‘我要去方便,请你替我保管一下。’说毕,她大踏步走了,没有第二句话。我也没多想,后来一直不见她回来,我起了疑,感到事情不妙。到了早晨,消息传开了,说河里捞上来一具女尸,谁都认识,就是昨天挨斗的女囚方雅娟。”

  建国沉吟道:“她用这种方式回家了!建国又转脸看看四周,没人,轻声说:“打开看看!”

  坤包没上锁,杨梅打开拉链,包里啥也没有,只有一封信。信封了口,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信封上不是汉字,也不是英文,是一种不认识的文字。另外有一张字条,写道:“亲爱的大姐,永别了!谢谢你给我的温暖和帮助。请最后帮我一次忙,到你摘帽离开此地以后,将那封信寄出。那里面有我给父母的信,还有给男友的信。我在黄泉路上说声谢谢!唉,不孝女儿未能侍奉二老,惭愧!惭愧!”

  杨梅和建国同时发现,末尾一行字上洒有泪痕……

  建国说:“这封信必须妥善保管。你这里不安全,还是由我来保管,我那里万无一失。”

  杨梅点头,将信放回包中,拉上拉锁,然后,拿了一张旧报纸,将整个坤包包好。完毕,杨梅取出火柴,将那张字条焚毁,冲到下水道里。

  建国夹着旧报纸,从从容容地回去了。

  过了几天,听说罗刚病重,建国前去看望他。罗刚躺在床上,目光黯淡,两腮浮肿,明晃晃的脸上由黄转黑。建国在罗刚的脸蛋上按了一下,留下深深的坑,半天起不来。

  “早晨喝高粱糊糊没有?”

  罗刚摇头。

  “是不想吃?”

  他点点头。

  建国想:“饿汉子不想吃东西,够呛!”

  “姚先生,扶,扶我,扶我起来!”

  “起来想干啥?”

  “下、下地劳动。”

  “你这样子还能干活?”

  “刚才,朱、朱麻子催我……”

  罗刚说话声越来越弱,建国俯下身子去问:“催你啥?”

  “催、催我上工,说、说我,说我装病。”建国是局外人,能说什么?这时候,有人积极闯进屋来,大声喊:“罗刚,罗刚,你摘帽了啊!队部贴出了榜,你榜上有名。”

  罗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真的吗?”

  “真的,不骗你。不信,你自己去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摘帽了啊!我摘帽了啊!”他拍着手,笑着,索菲亚,亲爱的索菲亚,我们很快就能团聚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罗刚的笑声戛然而止,身体重重地倒了下去,腿一蹬,眼一翻,不作声了。

  “罗刚,罗刚,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罗刚一动不动地躺着。建国伸手探探他的鼻吸,没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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