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杨梅已去北大荒劳改,姚建国决定也跟着去。他给807厂厂长写信,请求续假半个月。厂长很快来了回信,答应续假,但要求一定按时回厂,逾期不归,按厂部规定以自动离职论处。姚建国心中明白,按时回厂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他面临被除名的危险。再三思量,他决定,除名就除名吧。

  和别处一样,北大荒的春天是美丽的,同样盛开着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在这里,更有一道独特的风景,只要不下雨,天边常常升起一种奇异的海市蜃楼。森林、湖泊、田野、牛羊……一下子从地上升到高空,久久不会散去,美妙绝伦,为内地所少见。这里的天气也和内地不一样,如同娃娃的脸,哭笑难测。刚才还是蓝天白云,烈日当空,突然乌云翻滚,骤然雨下,甚至飘起了雪花。

  姚建国好不容易找到65农场,在场部查到杨梅的名字,说她正在12劳改队学习改造。姚建国又找到12队队部,那时也就是上午9点多钟,队部传出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见陌生人进来,麻将摊立刻解散,一个年轻人接待姚建国。见那人身穿灰色中山装,胸口插一支钢笔,便问:“你是周福贵周队长吗?”

  那人点点头,问:“你是——”

  姚建国不说话,拿出周佳全的信双手呈上。看完信,那人笑着问:“你是杨梅的什么人?”

  “未婚夫。”

  周福贵向一边站着的一个小男孩说道:“去把杨梅叫来,说有人见。”那小鬼,撒腿跑了出去。这时候房里就剩他们两人,姚建国从笔挺的西装兜里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放到桌上,说:“请周队长多照顾!”

  有了周佳全的介绍信,有了刚才那块敲门砖,周福贵心领神会:“好说,好说,自己人!”

  姚建国说:“周队长,我想在这里住一段时间,陪陪我的未婚妻。一切费用由我负责,能给个方便吗?”

  周福贵有些踌躇,笑着问:“你要学俄国12月党人的亲属?”

  “是的,我要陪着杨梅到摘帽为止。”他又拿出一叠钞票放到桌上,“这是我的生活费,不够再算。”

  周福贵收起票子,勉强点点头。这时候,有个女人走近队部来,问:“周队长,你找我?”

  周福贵一指建国说:“你看谁来了?”

  那女人认出是建国,眼中冒出火花,身子猛然抽动一下,伸臂想扑过去,又戛然而止。

  姚建国也在打量来人,一眼认出是杨梅,但是容貌变了,的确变成一个丑女子。她半边脸黑乎乎的,一块块烂肉,渗着脓疮般的液体。

  啊呀呀,姚建国一下子扑过去抱住杨梅,哭道:“梅,你受罪了!受罪了!告诉我,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杨梅讲了受害的经过。她说:“我冤呢,冤上加冤!分明是李福海泼硫酸毁了我的容貌,硬说我故意自我毁容,鼓吹今不如昔,从而打成右派。哎,如此颠倒黑白,我的肺都气炸了!”

  建国说:“我这次来是打算结婚的,单位的介绍信都开了,看现在这个情况,只好以后再说了。你在这里干些啥活?”

  “啥活都干。男人干啥,我也干啥。”

  周福贵和11老改队队长朱大清商量后,决定让姚建国和男队人员住在一起,吃饭、干活随姚建国自便。当然,周福贵没忘记将好处费分给朱大清一半。

  开饭了。姚建国和大家一样,早晨喝黑乎乎的高粱面糊糊,中午是双蒸馍。所谓双蒸馍,松松垮垮,必须用双手捧着吃,免得掉下一星半点的碎渣渣,太可惜了。晚饭以后就不一样了。右派们到处挖芦根,掏鼠窝,姚建国悄悄到小卖部买些饼干、蛋糕,分给杨梅。

  上工了,姚建国穿上粗布劳动服,和右派们一样下地干活,锄草、施肥、浇水、插秧、割麦子等等,什么都干。当然,危险活,惩罚性的活,加班加点的活,队长们是不让姚建国参加的。建国对杨梅说:“我在这里能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农业劳动倒也不错。”

  杨梅点着建国的鼻子笑道:“你在这里晃晃,在那里逛逛,很多人在议论你的身份。有的说你是采访的记者,有的说你是体验生活的作家,还有猜你是另一类右派,我看你四不像。”

  建国说:“我天天写日记,把这里的所见所闻记下来,将来也许有用。”

  杨梅拽一下建国的衣角,神秘地说:“刚才周扒皮通知我,叫我明天起到被服厂工作,看来你的敲门砖起作用了。”

  建国拽过杨梅的手揉搓着说:“那就好,那就好。在被服厂蹬蹬缝纫机,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我就放心了。”

  正说话,建国看到一位长发姑娘,洁白的皮肤,圆圆的脸,正在弯腰背着一架高高的大梯子向一边吃力地走去,脚上的一只鞋,帮子和鞋底快要分家了。建国问:“这姑娘好漂亮,高高的鼻子有点像外国人,她也是右派?”

  杨梅叹了口气:“可怜呢!她在外国大学毕业,听说祖国建设需要人才,毅然决然回国,一心想为新中国造兵舰,造航母,不料抓阄当了右派。”

  “什么!抓阄当右派,太不可思议了!她是华侨?”

  “是印尼归侨,叫方雅娟。真可怜啊!细皮嫩肉的,哪吃得了北大荒的苦!”

  杨梅目送方雅娟远去的背影,转脸问:“你来北大荒时间不短了,假期快到了吧?”

  “还有两天就到期了。”

  “那怎么办,还能续假吗?”

  “不行,兵工厂很严,再续假是不可能的。”

  “厂子要把你除名怎么办?”

  “只要和你在一起,除名就除名吧。天无绝人之路,将来改行干别的就是了。”

  话虽如此,杨梅心中直敲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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