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建国看了杨梅刚调到教育局时写来的信,心中感到压抑。杨梅以前的信充满欢乐,充满柔情和向往,而这一封信大相径庭,字里行间流露出怀念、埋怨和哀伤。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又没有明说,含糊其辞。信纸在他手中变得沉重起来,霎那间,仿佛化为千斤巨石压在他的心坎上。

  自从相知到相爱,他们俩实际上只见过几次面,更多的时候,依靠鸿雁传书来维持感情。收到杨梅的彩照之后,建国别提有多高兴。下班了,劳累了一天,他总要拿出彩照看两眼。他感觉到杨梅就在他身旁,在向她微笑,向他展示青春之美。他感到幸福,忍不住拿着彩照偷偷地吻她亲她。

  建国也多次感到惭愧。没能时常陪伴她,鼓励她,安慰她,给她温暖,给她力量。但这能怪建国吗?建国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两年,抗美援朝的炮火惊天动地,他们807保密厂充当战争的强大后盾。为此,从厂长到工人,天天加班加点,他是技术员,更忙。

  现在,战争胜利结束,志愿军纷纷回国,他们也可以歇一口气了。见到杨梅这封信,建国决定马上结婚。他请领导开了婚姻介绍信,攒了3年未享受的年休假,打算带杨梅周游全国,来个旅行度蜜月。

  根据妹妹来信的介绍,姚建国下了火车直奔中华路特校新址。进大门不久,看到一个女子系着围裙,端着簸箕出来倒垃圾。建国没认出女子是谁,那女子却认出了他,喊了声“哥哥”。顺声音看去,那人正是自己妹妹姚秀莲。她长高了,也胖了,脸上红扑扑的。秀莲见到哥哥无比高兴,真想扑上去抱住哥哥撒娇,可是手中拿着簸箕,身上有不少草屑和油污,脸上烟熏火燎的,只好停下步,快活地望着亲人。

  “你调伙房工作了?”

  “嗯。”

  “伙房里还有别人吗?你请一会儿假,我们聊聊。”

  姚秀莲转身回去,向王顺康说明哥哥来了。不等她啰嗦完,王顺康挥挥手说:“快去,这里有我。”

  伙房旁边有一间柴草屋,那里还放着水桶、扁担、扫帚之类,姚秀莲端来两个圆凳,坐下和哥哥聊起来。

  建国问:“你不是当女学部的生活老师,怎么到伙房来了。”

  平平常常一句问话,打开了姚秀莲的话匣子。东一杠,西一锤,姚秀莲把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什么杨梅丢失的彩照呀,吴局长调杨梅当秘书呀,李福海上台当校长又蛮横又无能呀,一直说到杨梅被打成右派等等。建国听了目瞪口呆,尤其是杨梅当了右派,是他万万不曾想到的。

  “杨梅当右派,他的罪名是啥?”

  姚秀莲摇头。

  “杨梅有仇人吗?”

  “仇人不仇人我不清楚,只是觉得杨梅和李福海不对眼。”

  “李福海当校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我不清楚。”

  建国叹息一声:“你这个傻丫头,脑子还不开窍。”他觉得没必要谈下去了,另外应该尽快弄清事情的真相,便站起身,掏出一个存折给妹妹,说:“这里面有1万块钱存款。你先拿着花,下一次来再……”

  话没说完,王顺康来催姚秀莲回去炒菜。建国在姚秀莲身后大声补充一句:“今后要多动脑子,别叫人家把你卖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姚建国往大门口走去,忽然想到和李福海谈一次话也好,可以了解一些情况,便又折回校长办公室。办公室里,李福海光脚翘在桌上,身子仰靠着看画报上女明星的剧照。听见敲门,喊了声“进来”便赶紧缩回脚去蹬拖鞋。不料碰了一只墨水瓶,咕噜噜滚到地上打得粉碎。墨水洒在地毯上,把牡丹花的一个花瓣给染黑了。李福海想收拾,但来不及了,慌得手忙脚乱。

  他见进来的人气度不凡,高高的身材,挺拔的胸脯,眼睛明亮而富有表情,脸上堆着笑。那凸起的喉结,显示该男子凛然不可小视。

  “李校长好!”来人话到手到,李福海慌忙和对方握了握手。

  “是姚先生,请坐!”他脑子飞快的转起来:他来干啥?

  “李校长,请问,杨梅的情况知道吗?”

  “知道。杨梅是个大右派,劳改去了。”

  “她的罪名是啥?”

  “她故意毁容,暗示新社会把人变成鬼,和社会上右派份子‘今不如昔’的反动言论一唱一和。”

  “毁容!是怎么回事?”

  “你不见也罢,见了定会吓一跳。倾国倾城的美人,一下子变成举世无双的丑女子。”

  “她的右派帽子,是教育局吴局长定的吗?”

  李福海立即板起面孔问:“怎么,你想替她翻案?休想。告诉你吧,是周副市长亲自点的名,你想翻案?”

  话说到这份上,姚建国知趣地告辞,李福海跷着个二郎腿,屁股抬都没抬一下。望着姚建国的背影,冷冷地嘟囔道:“你们俩哭鼻子去吧!杨梅啊杨梅,你也会有今天!”

  关于周副市长,杨梅以前提到过,说他抓文教卫生这一块,是教育局的顶头上司。周市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亲自见一见。姚建国想,共产党的干部不是铁板一块,他有敲门砖,应当试一试。他打开手提包,点了点包里的票子,点点头,重又拉上拉链。

  姚建国来到市政府大院。这里好漂亮,全都是崭新的办公大楼。门卫见他东张西望的,便问:“你是哪一位?想找谁?”

  “我找周副市长。”

  “事先有约定吗?”

  姚建国摇头。

  “那就不好说了。市长忙得很,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姚建国从笔挺的西装兜里掏出一盒烟卷递过去。门卫接过看了看,是大前门,尚未开封,笑嘻嘻地说:“你在门房坐一会儿,我给你打听打听……”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汽车喇叭声,一辆八九成新的“林肯”缓缓驶进院子来。门卫说:“真巧,说曹操,曹操到,车里那个胖子就是周市长。”

  车停下了,先是一个年轻人打开车门跳了下来。他站在车门边,毕恭毕敬地扶着胖子走下车。建国心头“咯噔”一下,这胖子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特别是眉心那颗黑痣,还长着长长的须。想起来了,他喊了声:“周佳全周市长!”

  一声喊,周佳全吃了一惊,是谁认识他?周佳全瞧瞧眼前站着个年轻人,高个子,西装革履,很精神。“你,你是——”

  “我是姚宏达的儿子姚建国。”

  “哦,想起来了,姚老板的公子。这么大了,我记得还抱过你呢!”

  姚建国笑了:“我也记得,你抱着我,我不老实,揪你黑痣上的须须,哈哈哈。”

  “找我有事吧?来来来,跟我到办公室坐坐。”

  三个人来到二楼的副市长办公室,那年轻的秘书泡来两杯碧螺春,给市长和客人一人一杯。

  周佳全向秘书挥挥手:“小张,你回去吧,我们叙叙旧。”小张知趣地退了出去。

  周佳全看看表,说:“有事请讲,我过一会还要开会。”

  姚建国从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周佳全面前,说:“一点小意思,实在拿不出手。”然后拿起茶杯喝水,他也的确有些渴。周佳全立刻变了脸色,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容易被糖弹打到的吗?你呀,不愧是资本家的后代,动不动用金钱开道。告诉你,我是看在熟人的份上,看在姚宏达的面子上才接见你的。”

  周佳全将信封推了回去,觉着刚一见面气氛不对,便缓和语气:“姚老板姚老爷子身体还硬朗吧?算起来快70了是吗?”

  “谢谢,家父今年65。他在上海的15个纱厂统统给国家了。公私合营,工商业改造,他应当带头。现在啥职务也没有,无官一身轻,安度晚年,吃定息。”

  “老爷子想得开,大势所趋嘛。”

  “现在,他夏天到黄山避暑,冬天到海南岛洗太阳浴,生活过得悠哉游哉!”

  “好,好。”周佳全又看看表:“有事就说吧,给你10分钟行吗?”

  姚建国于是谈到杨梅打成右派的事。

  “杨梅是你什么人?”

  “未婚妻。我在807保密厂工作,这次来就是打算跟他结婚的。”

  周佳全面露难色:“我不知道你们有这层关系。再说,杨梅也太猖狂了,故意毁容,把人变成鬼,哪个领导看了不生气?”姚建国轻轻放下茶杯,自语道:“恐怕不好办吧。”

  “可不是?事情板上钉钉,人也去北大荒劳动改造了。要不这样:“我有个侄子叫周福贵,在那里当队长,让他对杨梅照顾着点。另外有摘帽的机会,尽量……不过,你见到杨梅的时候,叫她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双方配合才是。”

  说罢,周佳全拿出信纸,飞快地写了几句话,装进空信封,用订书器订上封口,然后交给姚建国,说:“见到周福贵,把这交给他,他会照办的。”说完,他锁上抽屉表示送客。出了办公室,周佳全把门碰上,他们各自分了手。

  姚建国边走边想,这周佳全爬的够快的。于是一些往事,在他头脑中浮现出来。

  有一天,家中的汽车坏了,在修理厂检修。姚建国的父亲要去上班,刚出家门,见一个年轻的车夫拉着黄包车迎面过来:“先生,坐车吗?”

  父亲跳上车,黄包车飞奔起来,一老一少也攀谈起来。

  “你叫啥名字?”

  “叫周佳全。”

  “今年几岁了?”

  “18。”

  “家里有些什么人?”

  “有父母,还有个妹妹在上学。”

  “你父母做啥生意?”

  “父亲每天收破烂,卖破烂,母亲给人当娘姨。”

  当时,司机阿三50多了,多次提出告老还乡。父亲见周佳全年轻力壮,拉车细心稳当,便问:“要是让你开车愿意吗?”

  周佳全一时没转过弯来,问:“开啥车?我就是卖苦力,什么技术也没有。”

  “我家司机岁数大了,身体有病,他想退休,让你接替他开车愿意吗?”

  一听这话,周佳全喜上眉梢。他在马路上拉黄包车,每当汽车从他身旁飞驰而过,他羡慕极了,看人家开汽车多神气。现在有这样的好机会,岂能白白放过?于是阿三成了他的师傅。阿三不单单教他驾驶技术,而且教他学会修理一些小毛病。阿三经验丰富,还教他用耳朵听机器是否运转正常,凭手脚去感觉汽车的故障。周佳全毕竟年轻聪明,很快就上岗,拉着老板到处跑,又快又稳当,竟然不曾出过一次事故。

  解放战争形势急转直下,百万雄师准备过江解放南京。就在这当口,周佳全突然提出辞职。开始,父亲以为他嫌工资低,便答应给他提工资。不料,朱家全给老板吐露真情,说:“毫无疑问,将来中国是共产党的天下,现在参军正是时候。我不能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请老板谅解。”

  就这样,通过朋友牵线,周佳全加入江北的新四军。后来跨过大江打入南京,解放上海。由于他作战勇敢,又能说会道,不久入了党,当了连队指导员。再后来,周佳全的情况就不知道了。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怎样钻进市政领导机关的,始终是姚建国心中的谜。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