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初春,南京火车站一片锣鼓喧天,到处是彩旗飘扬、人声鼎沸,广播里反复播放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志愿军战歌》等军歌,气氛相当热烈。

        站台前,站满了前来送新兵的人群,几乎每一个新兵都被一大堆人包围着,人群中有这样一个家庭特别显眼。

        这是一个四口之家,四个人都穿着绿色的军装,中间胸戴大红花的肖剑正在跟爸爸、妈妈和弟弟告别。

        肖伯平,肖剑的爸爸,一位抗战时期的新四军老兵,如今的军区军务部部长,也是本次整个军区征兵工作的总负责,肖剑是他的大儿子,在农村插队两年后终于如愿当上了兵,而且和自己一样也是陆军。本来以肖伯平的关系和面子,很轻易能够把儿子留在附近部队,可是以他的脾气这绝不可能。于是肖剑和其他新兵一起被这年招兵的南粤军区招走了,这让肖剑妈妈很不爽。

        傅玉华,肖伯平的妻子,肖剑的妈妈,新中国成立前夕参加革命的部队医务工作者,如今的军区总医院外科主任医生,教授。本来她希望老头子能够打个电话,把儿子留在自己军区内当兵,其实这点事都不需要他开口,只要他老肖默许,她傅玉华自己就能够办到。可是这倔老头子就是不让她这么办,理由很简单,自己是这次军区征兵的总负责,这样做,传出去影响不好。更主要的是,南疆那边已经是战火燃起,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而这次前来征兵的南粤军区,已经被列入即将开战的两大军区之一,这就意味着到那里去当兵,等于是把儿子送到了离战火最近的地方,很有可能会投入战争,这一点作为当年跟随陈老总南征北战的老兵,肖伯平心里比谁都清楚。正因为这样,他才觉得如果自己动用关系或者默许老太婆活动,把儿子弄到自己的军区当兵,那对他这样当了一辈子兵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而且他以后就没法再干这活了。因此,他嘴里吐出的只有两个字:“不行!”

        傅玉华也知道,自己如果这样做,无论是对老头子、对自己、甚至对儿子都不好,可是作为母亲的她,总是和儿子心连着心呐,不像他老肖,自打两个儿子出世到长大,不一直都是自己含辛茹苦一手拉扯大的吗?他可是整天忙得快快乐乐,早几年在远离南京的下面当师长,压根就不着家。好不容易熬到他调回军区了,儿子也到了毕业的年龄,本来从学校直接去当兵就行了,这在当时的部队中再正常不过了,可是这老头子,让他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锻炼锻炼。这不,儿子肖剑在当了两年农民后,总算是依靠自己当了兵。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儿子却去了将要投入战争的部队当兵,她实在心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肖剑,肖伯平和傅玉华的大儿子,当年中学一毕业,他想去当兵。那时,爸爸已经从师长调任军区军务部长一职,可爸爸刚上任,怕被人拿这事给他下套,坚决让自己和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起去了六安插队,而他也不希望被别人说三道四戳脊梁骨,毕竟骨子里流淌着父亲的血脉。于是,他二话没说就去了农村。第一年征兵时,他也验上了,可是按照当地农村的惯例,得照顾老知青,人家的年龄再不去就超龄了,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别的知青高高兴兴得带着大红花走了。今年终于熬到他了,也没有靠老爹老妈什么关系,一切都是自己按照正常的途径走的,心里也坦荡荡的。虽然这次自己去当兵的南粤军区离家很远,又是可能赴南疆开战的部队,有点危险,可是自己从小就受到爸爸这些老革命的熏陶,小时候曾经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和爸爸那样赶上战争年代,他同样渴望像当年爸爸那样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当个战斗英雄什么的,那可真给咱老肖家光宗耀祖了。如今天赐良机,他心中的激情在澎湃,热血在沸腾,心里暗暗下定决定,要是真的走上战场,决不能给咱这军人之家丢脸。

        肖鸣,肖伯平的二儿子,肖剑的弟弟,这年上高一。望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胸前佩戴着大红花的哥哥,心里也很不平静。要说军人的儿子哪个身上不流淌着一腔豪迈的报国热血,渴望成为像爸爸那样打过仗的军人,几乎是他们共同的不二选择。现在哥哥不仅如愿当上了兵,而且很有可能到南疆打仗,他不仅没有一丁点难过,反而很为哥哥自豪,那叫羡慕啊,真的没法说了。好了,他们这个四口之家,本来爸爸妈妈都是当兵的,现在哥哥也当兵了,就剩下他一个人老百姓了。瞧瞧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是一身军装,虽然自己也穿着爸爸的四个兜军装,那能一样吗?他自己都觉得矮了半截。

        妈妈傅玉华泪眼婆娑地抚摸着儿子军装上的衣领、纽扣,甚至上兜的盖子,反复絮叨着:“剑儿,要多注意啊,千万别像你爸那样逞能,机灵着点,啊……”

        肖剑笑着对傅玉华说:“妈啊,我这是去当兵,也没说去打仗,你怎么跟当年沂蒙山区那些新婚送夫上战场的新娘子似的,哪有那么悲壮。再说了,就是真上去了也不怕,爸爸打了那么多仗,不也啥事没有嘛?我多机灵呀,放心吧。”

        肖伯平这才笑呵呵地点头说:“瞧见没,这才是咱老肖家的种,根正苗红。儿子,放心吧,要是牺牲了,爸爸给你立碑;打残了,爸爸申请退休照顾你。”

       “你这该死的老头子,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啊!你不能说点好听的吗?”傅玉华有些哭腔的话一下子提高了声调,好在四周闹哄哄的,没有人听见。肖伯平赶紧拉住她的手道歉:“好了,好了,算我大嘴,我收回,儿子不是说了吗?我的儿子,哪那么容易死……哦,呸呸,不说了。”

        肖剑对弟弟肖鸣说:“小鸣,哥走了,好好照顾爸妈,过三年哥退伍,你正好接班,咱家来个真正的军人之家。”

        肖鸣握着哥哥的手使劲地点头。

        肖伯平补充道:“没出息,给我留在部队提干,将门虎子嘛,啊!记住了吗?”

       “新兵集合了,准备登车!”一阵喊声,打断了所有新兵和家属的谈话,原本已经很伤感的场面瞬间变得悲壮起来。许多家属都在哭声中叫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肖剑绷直腰板,给爸爸妈妈行了第一个军礼,含着热泪转身进入了队伍。肖伯平表情严肃地给儿子回礼,傅玉华在肖鸣的搀扶下,用手捂住了嘴,尽量不哭出声来。

        新兵已经列队完毕,前来送行的军区马副司令等首长和江苏省、南京市的领导和新兵们一一握手,肖伯平也在其中。当马副司令握着肖剑的手时,使劲地晃动着说:“好小子,别给咱当兵的人家丢脸,等着你凯旋!”

        肖伯平最后一个和儿子握手,这种同志似的握手,对于肖剑来说意义深远,但他从爸爸眼神里看到的不再是严厉,而是慈祥和难舍之情,只不过他控制得很好。

       “呜呜……”火车的汽笛响了,巨大的白色气浪在车站升腾,送行的人群拼命向远去的火车挥着手,直到一拐弯不见了踪影。

 

 

        转眼到了一九七八年底,新年即将到来,今天肖伯平意外地接到了儿子肖剑寄到他办公室的来信,他马上预感到儿子可能真的开拔了。

        他没有拆信,习惯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镜子和镊子,站在窗台前,像往常一样,对着镜子拔着胡子。凡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几十年的老习惯,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既不会喝酒、抽烟消愁,也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总是这样默默地拔着胡子,这是他的乐趣,也是他解愁的办法。

        此刻他看似平静的脸上,心里正泛着波澜。虽然作为他这一级的部队干部早就知道了即将开战的消息,也通过关系,知道了儿子这支部队近期将调往南疆,可他一直没敢把这消息告诉老伴傅玉华,这也是儿子为什么直接把信写给他一个人的道理。他感到欣慰的是,儿子经过部队近一年的锤炼,已经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兵,更让他兴奋的是,身为南粤军区野战军的儿子,各项军事技能已经开始在新兵中冒尖。上次在北京开会,遇到了南粤军区的同行,人家告诉他,说来前特意打听了一下,儿子在部队各方面都很优秀,部队已经把他列入重点培养对象,本来要是不上去的话,就要送他到团里的教导队受训,回来提拔当班长了。

        肖伯平能够想到信里的内容,说白了,这或许就是一份遗书。儿子懂事了,怕妈妈承受不了,把信写给他,说明儿子相信自己能挺住,他感到无比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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