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露水了，到了寒露格外浓重。雾气缓缓升腾起来，湿露露的，校园里的东西渐渐失去轮廓。运动场上的滑梯、翘翘板、单双杠、沙坑等等，连树木和房子都隐隐绰绰的，模糊成一片。
过了霜降，寒流来了，凛冽的大风冲击着，呼啸着。废纸、枯叶、碎布片、乱七八糟的杂物，在空中打着漩，小鸟惊恐地到处乱飞，寻找可以躲藏的避难所……
随着寒流的侵袭，气温极速下降。幸好双层床已经送到，结束了学生们打地铺的岁月。杨梅仔细检查上铺有没有栏杆，是否结实，以免学生睡觉时滚落到地上，安全第一。
到了立冬那天下午，似乎准时进入了冬季。天空飘起了雪花，接着转成鹅毛大雪，浓浓的，密密的，一大团一大团从天上压迫下来，把天地连成一个混沌迷茫的世界。在南方，如此大的雪实在罕见。暴雪一直下到次日破晓，才慢慢停下来。
早晨，杨梅穿上棉袄，戴上手套，拿起铁锹，到校园里铲雪。她要给孩子们铲出一条条通道，通向食堂，通向教室，通向茅厕……
学生们帮不了忙，李福海借口做饭也不出来扫雪，杨梅一个人忙前忙后，气喘吁吁，最后，她打开校门，要在校门外铲出一条通道来。
“呀，哪个孩子这样调皮，一大早就来堆雪人？和真人一模一样。”杨梅一边铲雪一边自语。
校门外有两株水桶粗的古槐，一个雪人靠着树干站着。
不对，大雪人忽然抖动一下，微微睁开眼。杨梅凑过去看，他眼里白多黑少，无神无光，鼻翼还在抽动，活人！
“你是谁？从哪里来？站在这里想干啥？”杨梅连珠炮似地提问，使雪人完全清醒过来，他跺跺脚，双手拍打着身上的雪。雪人开口了：“我叫金志山，从老家来，是来投奔龙山特殊学校的。你是谁？”
杨梅帮着拍打雪人身上的雪，笑着说：“你找对了，我就是这里的校长。你多大了？是想来这里上学？”
金志山快活地说：“我今年15，就是希望在贵校上学，能收留我吗？校长！”
“好好好，外面太冷，到里面暖和暖和再说。”杨梅伸出手去搀假雪人。正好开饭，杨梅搀扶着金志山来到食堂，让他喝了两大碗热腾腾的稀饭，金志山活跃起来。杨梅对柳瑞红交代了几句，搀着金志山来到办公室，两人攀谈起来。
金志山从小失明，天资聪明。六七岁上，他也吵着要上学，当然不能如愿。他生性好静，父母发现，他常常小大人似地独自坐着沉思，口中还轻轻念叨着什么，有点学者思考问题的模样。
金志山的外公是当地的名医，四邻八乡口碑极好。金志山常到外公家玩，听外公给人治病。久而久之，他向外公提出拜师学艺，将来向外公一样当一名好医生。外公抚摸他的头说：“你还小，又没上过学，以后再说吧！”
金志山赖着不走，央求道：“求求外公，一天教我一两味药也好，我不至于天天白吃饭。”
看他恳切，外公允许他旁听，抽时间给他讲一些常见病的病因、病理和治疗方剂。金志山的记忆力很强，很快能背诵几十种草药的药名、药性以及十多个汤头。12岁那年，外公让他独立接诊，从旁加以指导，居然也治好几个病人。
一天，有人送来50块大洋，感谢外公治好了他妻子的不孕症，去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外公只收下一块大洋，其余的坚决退回。金志山说：“外公你太傻了，白花花的大洋为什么不要？”
外公语重心长地说：“记住，行医先做人，做好人才能做好医生。志山，听你爹说，你有点光感，曾偷了别人的弹弓去打鸟，这可不行！”金志山红着脸，表示今后改正错误，一定要做个好人。
外公老了，重病卧床。一天，他把金志山叫到床头，拉着他的手说：“你决心从医，我赞成你的理想。你和别人不一样，眼看不见，又没有上过学，自然困难要多些。你的路应该怎样走，我为你想好了，给你提两个建议供参考。”
金志山拿来泡好的碧螺春让外公喝，静静聆听他的教导。外公说：“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你看不见，怎样进行望诊？一般人认为，盲人不能望诊就不能当医生，我不赞成这种看法。你不妨来个突破，另辟蹊径，在脉诊上下功夫。当初，诊断曹操头脑中长着瘤子，华佗不是用望诊望出来的，而是切脉切出来的。盲人触觉灵敏，你可以在脉诊上发挥你的长处。”
金志山茅塞顿开，平平点头：“外公，你说得对，我记住了，请你休息一下再讲第二点。”
外公说：“第二点就是上学，多掌握文化、科学知识。想要当一名好中医，必须阅读《黄帝内经》、《伤寒论》、《本草纲目》等经典著作。你不上学，没有文化，怎么能读懂这些宝书？医学经典是一把钥匙，是打开中医大门的金钥匙，没有这把钥匙，你攀登不了医学的高峰，明白吗？所以将来，你无论如何要争取上学的机会。”
“谢谢外公！你的话是灯塔，是太阳，照亮我前进的方向。”
外公去世了，金志山刚满13岁，13岁能干什么？父母为他今后的生计问题忧心忡忡。想来想去，只好走一般盲人的路——学算卦，在“王半仙”门下当学徒。
王半仙在城皇庙开命相馆，求签占卜的人不少。有一天，来了一位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小开。他在命相馆门前停留片刻，看看门上的对联。上联是：一条明路指君去，下联是：半点疑难问我来，横批是：无所不知。小开嘟囔着：“好大的口气！”
当时，王半仙正啜饮龙井，思考下一步怎样发展。听有人来，问道：“贵人有何求？”
小开说，他新婚不久，妇人有孕，不知是龙胎还是凤胎，前景又如何？
王半仙拿过签桶，晃了晃，请小开抽签。小开抽了一支，念道：“猛虎下山冈，蛟龙入海洋。仙人戴花帽，山河手中藏。”刚念完，王半仙抱拳作揖，喜滋滋地说：“上签！上签！”小开笑道：“看来是男孩。”
“当然当然，他前景无量。我送你四句话：此君生来富贵相，才高8斗武艺强。名登金榜平常事，紫袍玉带美名扬。”
小开喜笑颜开扔下两块大洋走了。
金志山说：“师傅，这卦准吗？我总觉得太玄！”王半仙拿起两块大洋，敲了敲，叮当响。又吹口气，拿到耳边听听，翁翁作响，说：“管她生龙生凤，两块大洋倒是真货！”
过了几个月，那小开又来了，身后跟着个保镖，腰间插着盒子炮。小开进了门，不由分说，“啪啪”给了王半仙两记耳光。然后走到墙跟前，一把扯下镶嵌着“王半仙”三个字的镜框，“当啷啷”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妈的，纯粹是骗财害命。不来你这里算卦也许没事，到你这里来算了一卦反而倒霉，我媳妇生了个蛇身人头的怪胎！她没脸见人，投河自杀了！”
“啪啪啪”，又是几巴掌。小开走出门外，一声喝令“给我砸！”于是，命相馆的门被砸得稀巴烂。
小开说：“你知道我是谁？我爸是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官。你小子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今后再让我遇到你，砸断你的狗腿！”
回到家，金志山说：“学算卦不是正道，我还是要想办法上学，将来当医生。”父亲笑着说：“巧了，老天爷有眼，给了你上学的机会。我收到朋友一封信，说龙山地区刚建立一所特殊学校，专门招收盲孩子上学，而且给了详细地址。你想去吗？”
金志山跳了起来，说：“太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去！我去！”
第二天，父亲给他打了个行李卷，里面塞了200元钱。他扛起行李，拄着棍，为了不耽误父亲工作，独自一人出发了。
上了列车，乘务员很热情，帮他找到座位，将行李放到行李架上。他身边坐着一位年轻人，乘务员还叮嘱年轻人多照顾他。
夜幕降临，车厢里安静下来，鼾声此起彼伏。列车单调的铁轨撞击声，也使金志山昏昏欲睡。他梦见天上飘来彩色祥云，金色的鸟儿飞来飞去，美妙的丝竹乐不绝于耳……
龙山终点站到了，乘务员过来搀扶他下车。可是行李呢？他的行李卷不翼而飞！再看他身边的那个青年旅客，不知什么时候早就下车了。好心的列车长，拿来自己的被子送给他。
丢了 200元钱固然可惜，但是不管怎样，踏上龙山大地，他的心情还是愉快的。幸好衣兜里还有几毛零钱，吃了大饼油条和一碗混沌，暂时填饱肚子的空虚。本来，花三两块钱可以坐三轮车直达龙山特校，现在只能靠两条腿，边打听边摸索着前进。
来到一个偏僻的小巷，周围静悄悄的，少有行人走动。他一脚踩空，掉进敞着口的下水道井里。列车长送的被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拼命喊叫，没人回应，老半天才引起一位大娘的注意。大娘找来一名男子，拿来长长的绳子，一头栓在电线杆上，一头扔进井里。金至山牢牢抓住绳子，才被人拉出井口。没有盲杖，他不敢走路，好心的大娘给他一根竹竿，和祥林嫂的那跟一样，下端已经开裂。
天飘起了雪花，后来转成鹅毛大雪，一大团一大团从天上压迫下来，气温急剧下降。腹中无食，倍觉寒冷。他摸索着，周围空旷一片，积雪没过足背。转来转去，转去转来，他不知道，其实不远处就是龙山特校。忽然，他触到一棵大树，就背靠大树想休息一下。这一靠一歇，人昏迷过去了，最终成了活脱脱的大雪人，直到杨梅发现了他。
情况就是这样。金志山问：“校长，能收留我吗？需要考试吗？”他伸手在桌上一摊，意思是“给我试卷！”
杨梅笑笑，从笔架上抽出红蓝铅笔，用红色的一头在他手心上画了个加号，说：“你已经交了一份执着的答卷，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