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杨梅进一步了解学生的视力状况,发现他们不全是两眼一抹黑。他们有的还有光感,能识别红黄蓝绿;有的不仅能识别颜色,还能看清“人民日报”四个大字标题。至于那个坐轮椅的赵淑兰,报到时也说是盲人,到底视力达到什么程度,杨梅也想了解清楚。

  说也巧,赵淑兰刚从厕所出来,摇着轮椅想回宿舍,杨梅把她叫住了。

  “校长,有事吗?”赵淑兰停下车。

  杨梅问:“你多大了?”

  “12。”

  杨梅手指几步开外的东西说:“那里有颗树,你能看见吗?”

  赵淑兰说:“看见,那是一颗杨树,我认识。好大一颗树!树上正站着一只鸟。”她指着小鸟说:“这只鸟很好看,好像是红红的羽毛,白白的嘴,是吗?”

  杨梅的长睫毛跳动一下,说:“你的视力还不错啊,独立走路更没问题了。”

  赵淑兰说:“我的眼白天没问题,就是不能走夜路,晚上不开灯寸步难行。”

  杨梅说:“这是夜盲症。”

  “对,别人也这么说。听说,多吃猪肝和羊肝能治夜盲症。还有一种药,叫维他平A,专治夜盲症。可是我们家穷,吃不起。”

  杨梅笑笑说:“这种药叫维他命A,不是维他平。中文名称应该是维生素甲。”

  赵淑兰不好意思地一笑,继续想摇动她的轮椅。杨梅抚摸她梳得整齐的头,说:“好好学习,毕业后参加工作,就有钱买维生素甲治夜盲症了。”

  这两天,杨梅又着手了解学生的文化程度。他们中多数人没上过学,是彻底的文盲。少数盲人上过学,程度最高的恰好是新来的姚秀莲,高小文化。

  盲人教学怎样进行?通过沪江盲校的参观,她理论上知道,但没实践经验。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先让她看图识字,然后再拿笔写字。盲人不能看图识字,他们的学习过程恐怕要颠倒过来,先学写字,后学摸字。于是她打开箱子,取出从沪江盲校买来的盲文写字工具,找到有点视力的赵淑兰和柳瑞红来学,她们学会了以后,再去教其他学生。这样,省了杨梅很多时间。

  盲孩子的触觉很灵,学习摸字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扎字,一不小心,针锥容易扎到手。

  姚秀莲入学后,杨梅指定柳瑞红辅导她。有一次,姚秀莲扎着扎着,锥笔滑出格外,手指扎破流血,“哇哇”哭起来。柳瑞红拿起她的手指放进自己嘴里吮吸,看不再流血,才继续学。

  姚秀莲以为没用眼睛看着写才出事故,便低下头,鼻子都碰到写字板了,结果又把另一个手指扎痛了。姚秀莲不想学了,柳瑞红一边劝,一边给她揉疼痛的手指,这才哄着她学下去。但是新的难题出现了,她记不住字母的点位,常常写错字。摸读也一样,老半天摸不出一个字,就习惯地把纸拿到眼前看,一个个蚕子般的小点,看不出所以然,气得她把锥笔一扔,跑了。

  柳瑞红也生气了,到校长面前告状,埋怨姚秀莲是个弱智儿,又没有耐心,说啥也不教了。

  吃过晚饭,杨梅把柳瑞红请到自己房里,柳瑞红忐忑不安,以为要挨校长的批。

  进了校长的卧室,耳目一新。屋子里整洁、朴素,一张普普通通的木床,杏黄色的床单,一个五斗橱,一个书架。窗台上放一盆白兰花,香气扑鼻。日光灯柔和的光线,照着校长那张有些憔悴的脸……

  杨梅拉柳瑞红在方桌前坐下,先倒了杯水放到她面前,又拿出一包五香豆打开说,“不要拘束,吃吧!龙山的五香豆做的不错,又软又香,余味无穷。忙了一天,我就喜欢买些小吃解乏,这五香豆是首选。”见柳瑞红没动手,便拿起一粒塞进她的嘴里。

  杨梅在桌子侧面坐下,两人离得很近。杨梅捏起一粒放进嘴里,边嚼边说:“你我白天都忙,没工夫长谈,现在可以静下心来聊聊。

  她扫一眼胖姑娘问:“瑞红,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胖?总有130斤吧?太胖了,不好。”

  柳瑞红说:“可能是吃激素吃的。”

  “激素?为啥吃激素?”

  “医生叫我吃的,为了治我的眼。”

  “你的眼到底是什么病?”

  “嘿,我的眼病很怪。一天早晨醒来,发现我的眼上半部分是明亮的,可以看东西;下半部份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经医院检查,说是球后视神经炎。医生怀疑我的神经有问题,给我做腰穿化验。”

  “什么是腰穿?”

  “就是用一根长长的针,从腰椎骨穿进去,提取脑脊液进行化验。”

  “那一定很痛吧?”

  “就是。那天,可能医生没有找准部位,尽管上了麻药,一针下去,钻心的痛,我不顾一切大喊大叫。受罪啊!”

  说到这里,柳瑞红的身体微微打哆嗦,看来她想到这一层便不寒而栗。

  杨梅同情地说:“残疾人啊,人人都有一段血泪史。你所辅导的姚秀莲,也是个苦命人。”于是她把姚秀莲的身世讲了一遍,接着说:“她被整整关了十年。十年不见天日,十年不与人来往,连她的亲妈都不能见,一个聪明的丫头硬生生被关傻了,所以理解力下降,学什么都要比别人慢一些。你有你的痛苦,她有她的痛苦,同病相怜。因此,你要原谅她,加倍地关心才是。“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此话不假。美国有个著名的学者,叫海伦·凯勒,你听说过吗?”

  柳瑞红摇摇头。此时此刻,13岁的柳瑞红瞧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校长,好像自己的妈妈那样亲切可爱,平易近人。

  “海伦·凯勒是个了不起的人,曾受到过许多国家元首的接见和赞扬。”杨梅继续娓娓道来,“说她了不起,因为她是个多重残疾人。”

  “多重残疾是什么意思?”

  “海伦·凯勒生下来的时候也是个健康的孩子。19个月上,她闹了一场病,病后一下子变得又盲又聋又哑。但是她后来不但开口说话,而且能说多国语言,能写书,能触摸对方的口型,就知道对方说什么,居然还上了大学。你知道是谁让她开口说话,从而爆发智慧的火花,使她的才华如洪水一泻千里?”

  “不知道,这人一定了不起!”

  杨梅细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说:“是美国波金斯盲校的一位高材生,叫安妮·沙利文。沙利文小姐抓住小凯勒的手,放到自来水龙头下,然后打开龙头,让水在她小手上流淌,同时教她‘水’字的发音。是一下子教会的吗?不,沙利文小姐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劳顿筋骨,熬干心血,终于感动了上帝,让海伦·凯勒喊出她平生第一个字——‘水’。从此,海伦·凯勒从动物人转变成智慧人,最终成为世界名人。”

  说到这里,杨梅拿起水杯喝了个底朝天。周围万籁静寂,只有日光灯轻微的嗡嗡声。

  柳瑞红大彻大悟,突然站起身说:“校长,我明白了。我要向沙利文小姐学习,明天继续教姚秀莲,不把她教会不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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