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最后一次扯开血染的善

  从新沐浴我的胆

  我的仇不能忘我的血不能换

  我的善我的肠铸成一弯热滩

  让我最后一次为这痛苦收场

  ——《仇恨》

  大概六岁的时候吧,很普通的一天中午,秦小七和妈妈正在奶奶家吃着午饭,午饭是焖面,怡水镇传统的做焖面的方法是在焖面做好之后,再淋上炒好的西红柿酱。

  此时秦小七刚刚舀了一勺西红柿酱,她听到在厨房里,爷爷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和奶奶吵起来了,先开始还有奶奶的反驳声,但是到了之后只剩下了爷爷的骂声,骂着骂着就骂到了秦小七和妈妈头上。

  一开始秦小七不知道爷爷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是在骂人,只是当她听到爷爷嘴里有她的名字和妈妈的名字,后面跟了一句脏话,这脏话是妈妈教育秦小七说,女孩子不可以把这话挂在嘴边,是不文明的骂人的话,秦小七才知道,它们叫做“脏话”。

  后来秦小七忘记了爷爷又骂了些什么,妈妈赶忙捂住了秦小七的耳朵,这个动作她记忆尤深,哪怕在梦里梦到妈妈,这个动作也必然会出现,这是关于妈妈的有限记忆里少有的温柔时刻。虽然隔了一层温热的双手,但是秦小七还是听得到刺耳的骂声,而且她明显感觉到,妈妈的手在颤抖。

  骂声还在继续,很快,妈妈又捂住了秦小七的眼睛,她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同时她也听到了一阵阵骂声的具体内容:

  “快,快带孩子回家,快走!”

  这是奶奶的声音。有些着急,有些害怕。

  “我他M一刀砍死你!”

  这是爷爷的声音。有些可怕,有些恶毒。


  随后妈妈抱着秦小七跑出了房间,平时秦小七很喜欢妈妈抱着她,唯独今天这一次,秦小七对“抱”的感觉产生了厌恶,她一路被迫颠簸着,却还听到了屋子里类似一种铁片掉落的声音——“咣当”,紧接着是一阵奋力摔门的声音——“嘭”!

  过了许久,妈妈才松开了捂在秦小七眼睛上的手,秦小七的世界重新变得明亮了起来,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伴随着电闪雷鸣的暴风雨,现在乌云突然散开,天气重新恢复了晴朗。

  奶奶从房间里踉跄地走了出来,妈妈像是知道她会出来一样一直在等她。奶奶贴在妈妈耳朵跟前说了几句话,秦小七看着自己手里还握着几分钟前吃午饭的勺子,上面还沾着西红柿酱。这是每年八月份,奶奶和妈妈都会做的事情,因为冬季的西红柿市场价比较贵,奶奶和妈妈会在夏天买很多新鲜的西红柿,再把它们煮好压碎,然后熬好之后灌在瓶子里,密封好,做冬天的西红柿酱。

  秦小七一手握着勺子,一手的食指抹了一层西红柿酱,她看了看自己沾上西红柿酱的食指,像手指破了流出的血,她又把它放进了嘴里,凉了,她感觉不像刚刚好吃了,吐了。

  从此之后,再也没吃过。一吃,就吐。


  “快醒醒,快醒醒!”秦小七感觉有人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强行把自己从睡梦中拉出来。

  是爸爸在叫她。

  “赶紧去外面招呼人!”爸爸皱着眉头朝她吼,秦小七快速地上下打量了爸爸一眼,黑衣服,白裤子。

  秦小七走出房间,院子里摆满了花圈,站着、坐着平时见一面都难于登天的亲戚们,以及放着爷爷的棺材。遗体火化在怡水镇已是普遍现象,给料理后事的子女们也省去不少麻烦,爷爷不赞成这样,他生前早早地将后事托付给爸爸,不能火化,而且葬礼一定要大办。

  以此来纪念他这“光辉”的一生。

  回想了很久,秦小七这才缓过神来,今天爷爷出殡。


  “咣当”

  秦小七在门口听到一声声响,她突然后脊背发凉,是刚刚在梦里听到的声响,一个类似铁片掉到地上才会发出的声音。秦小七朝着声音的来源寻去,拥挤的厨房里,众人围着爸爸,关心着他被切伤流血的手指。

  远远地,秦小七远远地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菜刀,这和梦里的那个声音来源应该是一个,她想。除此之外,秦小七看到了菜刀旁边的一滴血,像被稀释了的西红柿酱。


  梦里的场景重新翻涌起来,奶奶和妈妈耳语了几句,秦小七听得出来奶奶的轻声细语是颤抖着的,而妈妈抚摸着奶奶的背的双手也是颤抖的,奶奶脱下围裙擦了擦自己的脸,秦小七抬头看到了奶奶红红的眼睛,最后一句话,奶奶对着妈妈说:“快带孩子走吧……”

  快带孩子走吧。现在奶奶说。

  拾掇上她给老子滚的远远的!刚刚爷爷说。

  如果秦小七没有记错的话。

  应该不会记错,十多年来,秦小七一直记得。


  秦小七快步离开厨房,她现在可以渐渐脑补出当年被妈妈捂着眼睛而没有看到的场面,那个本应该有着浓厚血缘关系的人,变成仇人一样想要一刀砍死自己的场面。以前她有妈妈和奶奶在,她可以被保护的很好,可是现在她有什么呢?迟到了十多年的恐惧、害怕终于涌上了秦小七的心头,她冲出房间,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吵吵嚷嚷的人群,以及眼前的这口棺材,她突然……不害怕了,也不恐惧了。

  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拿着菜刀,骂着她,叫她滚了。

  按理说,当她看到爷爷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时,她就应该有这种感觉的。可是为什么没有呢?

  秦小七想着想着,笑出了声。


  “什么时候回来的呀?”秦小七按照爸爸说的,在院子里招呼亲戚,这时一个和她爸爸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人问秦小七。

  “就……前两天回来的……”秦小七快速在脑海中回忆这个人和自己的辈分关系,他好像是……爷爷的亲兄弟的儿子,有限的印象里好像这个人比秦小七的爸爸小两三岁,那么他应该就是秦小七的表叔。

  “前两天才回来?”表叔一脸不可思议,“意思是你爷爷病的这几天你都没有守在身边,他去世那天才回来的?”表叔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秦小七丝毫没有辩解的意思:“是的。”

  “家里出了这么大事,你都没打电话问问?”表叔摆出继续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你爸爸没告诉你吗?告诉你你不是早应该回来看看的吗?”

  “去世那天他才告诉我的。”

  “怎么可能?!”表叔不相信,秦小七不知道他不相信的是什么,是不相信爸爸直到爷爷去世才告诉秦小七这个消息,还是根本不相信秦小七说的话,还是……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家子离谱的血缘关系。

  婶婶见状在旁边踢了表叔一脚,使劲使了个眼色,表叔这才没有追问下去。

  “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您不是也看到了吗?还有什么不可能?”秦小七反问他。

  表叔沉默了,秦小七就这样盯着沉默的他。

  “愣着干嘛呢,还不给你表叔倒杯茶?”爸爸在一旁看到这一幕,厉声厉色地喊着秦小七。

  秦小七端着茶水再次来到表叔身边时,表叔脸上的微表情一闪而过,秦小七只当做没看见。反而是旁边的婶婶细声细语地问她:“大学生活的……怎么样啊?”

  “挺好的。”秦小七一心只想着客套,并不想展开交流。

  “食堂什么的怎么样啊?”表叔接茬问道。

  “挺好吃的,”秦小七见婶婶还要细聊便借口道,“我去看看我爸那边有什么事。”

  秦小七转身刚要走的瞬间,听到了她身后表叔婶婶的议论声,声音不大,但是是足够让秦小七一字不落听进去的大小。

  “我就说这个学校不错吧,能让咱女儿考这个学校,还能有个照应。”表叔说。

  “不错什么啊,那A市又不是好城市,能有什么发展?你让她照应?你开什么玩笑,你看看她那样!果然没妈就是没多少教养!”表婶撇了撇嘴,反驳表叔。

  “她说食堂饭不错不是?”

  “她说食堂饭好就好?她从小没妈,就是她奶奶给她做口饭,能吃就行了,她吃过什么好吃的?咱闺女每天都吃的什么?她能跟咱闺女比?”

  “……”

  “……”


  他们不用再说更多了,秦小七也不用再听到更多了,这些对话已经足够了。


  怡水镇的婚丧嫁娶,都是一样的流程,请宾客,做大烩菜,一群人守着一大口锅,各自拿个碗盛出一些,然后蹲在地上或者巷子里自己吃自己的。

  秦小七看着围在锅边的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他们不管自己讲话的口水有没有溅到锅里,也不管自己的筷子干不干净就伸进锅里搅来搅去。

  这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除了秦小七,没有人觉得这一切奇怪。


  一天结束,大锅的剩饭里,上面漂浮着残留的西红柿酱,像血一样的颜色。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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