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在我脑海记忆里,1969年10月后的第一场大雪,那雪下得没边没沿的,海了去了,老狠了。那年16岁,我们刚从北京来北大荒,可算是长见识了。在关内,雪再大,“燕山雪花大如席”,算是整到头了。这不知是哪路山野里的狂放不羁诗人,潦倒在下雪天的半道上,捡到个破喇叭,诗性大发,真有的吹了,抡圆了使劲招呼,夸咱家乡那华北平原山野下的雪,如何地大,犹如井底之蛙爬上井沿,贻笑大方。

可看咱北大荒的雪,用席是盖不住的。那气势,像北京的霾,“天似苍穹,笼罩四野”,遮天盖地,“天苍苍,雪茫茫”,覆盖了世间万物,天与山、与野地、与道路浑然一体,皆白。

记得小时候,老师哄着咱玩游戏,让猜谜语,打一景物。有诗曰:“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那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那才是小鸟( 乌)见大鸟(乌)哪。看咱那北大荒雪后的田野村庄,山如影昭昭然,房似垛渺渺然,路如痕漫漫然。天寒地冻得黄天厚土,挣裂开的口子,像豁开了的小孩子咧开着嘴。黑土地也变得异常,杠杠地硬,敲起来的声音“梆梆”响。冻天冻地,北风呼啸,零下40度的巨冷、奇寒,那豪迈的气势,仿佛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整僵了,凝固了似的。对比之下,连北大荒狗也不傻,躲在灶台角落里,那曾经扬起过的二尺高的尾巴,现在老实地耷拉着,在双腿下夹着,头尾相拳,盘缩在一起,也像鸡鸭猪鹅一般,悄不几的,猥琐地猫冬。对我们这些才来几个月的北京知青战友,却经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几乎是人人都难以逃脱的劳务,那就是到井边去打水。

在五大连池,到处可见水泡子,水皮很浅。在夏秋节,到井边打水应该算是个轻松的活儿。身体差的、有病的知青经常会被安排在家里做内务,也叫值日。即这种有些照顾性的“家务劳动”,一天磨叽下来,也就是给同屋的战友们打点井拔冷水,打点热水,让辛苦了一天的战友们回到宿舍,立马壶里有喝的,盆里有洗的就行了。十几个人的宿舍用水,多大点事呀,不过就是几桶水吗,算不得什么。但是,在寒冬腊月里打水做值日,就得另当别论了。那不仅是个遭老罪了的苦差事,更是件邪乎拔叉,撅辫子要小命的险的活儿。

刚进入冬季,情况就大不同了。我们连老职工,知青增多,牲口和人饮用水又都掺和在一起。连里唯一的那眼井的井台上,除了刚刚开始结冰的那几天,表面是溜光锃亮,每天清晨还有一些光亮的影子。马号的老赵头,大早起来,用铁锨撮几铁锨灶台的热炉灰渣子攘上去,使得井台的表面都铺有一层防滑保护层。老赵头先用铁锨或者镢头把冰层铲出断痕,再在上面洒一层草木灰和火山灰什么的。人和马踏上去,稳稳当当踏实多了,只要稍加小心,步步踩实便没有危险。

北大荒的冬季相当漫长,也用不了几时,打水时滴漏在井帮上的冷水,从井底向上层层冻结,越往上冰越厚,井口越小,小到只能容下一只胶皮桶,小得就像是故宫里的“珍妃井”。而井口外的冰层却越堆越高,外延也越冻越宽阔。水的不断外泄、结冰,日积月累,像母猪拱圈似地,把个井台拱得又像个圆圆的没顶火山。厚厚的冰坡从高到低又灰又亮,犹如一股股岩浆从井口中溢出,结下厚厚的冰。

积土成山,积水成渊。要知道,罗马城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冰。久而久之,我们连的那眼井周围,就形成了一座三四米见方的令人恐惧,难以攀登的冰山般的井口了。

冬天,屋外活少了,在家里做内务的活却多了起来,要劈柴,烧炕,烧炉子。值日要轮流的,今天轮到我值日。早上我要烧炉子的,待炉子烧热后,要到井台上打我自己洗脸水的,对于他人的洗脸水,我是可以不管的。

清晨,天蒙蒙亮,快7点了,起床号也响罢了。南北炕上,大田班的兄弟们还赖在被窝里。他们不像静如处子般那么可人疼,可确确实实地如水仙不开花,装蒜。他们像龟鳖一般,蜷缩在炕上被窝里,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是起床号响完,也丝毫不为之所动。那才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冰)兵”,像是生生地也是被冻在炕上了。可是我依然感到从被窝洞口射出影影绰绰的,睡眼蒙眬的,带有几分企盼的余光,可怜兮兮地,不禁打了冷战,添了几分寒意在心头。天天在一起,哥几个撅屁股拉什么屎,谁不知道谁呀,这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反正都没存好屁。这是他们换不常的哀兵战术,兼以静制动的策略,搞偷袭,其实也只不过蹭点水呢。

生活中农夫与蛇的故事常有,我原先是甘愿当农夫的,用咱这兵团鸡屎绿的黄棉袄,捂一捂这些没人疼的家伙。一想到冰井口,但一想到珍主子,心里就哇凉哇凉的。如果吭哧瘪肚地挑了桶水回去还好,如果一拉忽,麻爪了。当真吐鲁反杖地蹴地溜进去,这档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人搭理咱,还不瘪犊子,憋屈死了。咱轻于鸿毛不要紧,井水可是干净的,总不能“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吧。心想着,嗨,还是老儿醯拉胡琴,省省心吧,自顾自吧。

我把扁担放下,端起脸盆戴上手套,打水去了。临走时,还没忘带上条“咸带鱼”。此咸带鱼并非海里的尖头长身子窄尾巴的海鱼,特指咱的手巾板。此时此刻,“咸带鱼”的使用具有一石二鸟的功能。有道是,哑巴进寺院,妙(庙)不可言。

“咸带鱼”放在水盆里,半飘着,可以防止水溅出来。“冰生于水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冷冰的水,溅出来,落在身上,就像是给咱穿了件冰铠甲,走起路来,稀里哗啦,可有一比:鸡蛋皮擦屁股,嘁哧咔嚓,惨不忍睹。

“咸带鱼”放在水中,由于有特殊的品质,可以阻止被他人用水的几率,用现在的话叫,具有防止被“偷菜”的屏蔽功能。咱这“咸带鱼”出身是正宗名牌,北京毛巾厂产的羊肚子白手巾,全职陪同咱一百多天。洗头洗脸带洗脚,从头到脚,真说的是“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红灯记唱词)。它上管天(洗头),下管地(脚),中间管着拉屎带放屁(洗私处)。白毛巾的本色经过峥嵘岁月的洗礼,无数次汗水血泪的浸泡,早已失去童真本色,羊肚子白;还失去柔软童真的本质,演变成硬挺挺,干巴巴,灰头土脸般带有灰白相间颜色布条条。尤其是冬天,被男知青随手甩在铁丝上,任北风肆虐,任雪片蹂躏。那玩意经冷风一冻,风干了,硬挺挺的,灰了吧唧的,看起来就像一条半风干的咸带鱼。

这种“咸带鱼”别具风味,酸味、臭味、骚味、异味、怪味,五味杂陈,五毒俱全,堪比小脚老太太的常年不换的裹脚布,大肠杆菌具超;堪比萨达姆的生物武器,绝对超级的杀伤力。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唐·卢纶《塞下曲》

我戴好羊剪绒的帽子,穿着鸡屎黄的大棉袄,腰里紧紧地扎着一根绳子。刚一出门,“哐啷啷”,一声巨响,门扇被风硬顶回来,我被凛冽的寒风暴雪呛了个大噎脖。一路上嘴里呼出的热气,马上就在帽子两旁护脸的绒毛上凝成白霜,鼻子下的小胡子上也结上了冰溜子。呼呼的西北风就像锥子般地穿透棉衣硬顶直撞,愣往骨子里钻,全身上下,整个地的透心凉。呼出的哈气,立马化成霜,小冰渣子往下落在脸上,寒气直逼嗓子眼,喉咙口噎得生疼生疼地。别看离井台仅二百几十米的距离,迎风打水我走了仅五六分钟,就被冻出清鼻涕,冻出浓眼泪,双脚像踩着电门后产生的麻木感觉,两耳像水发蛰头般地脆而硬生支愣着,就怕一扒拉,猝然掉下来的那种感觉。我只有侧脸侧身前倾,低着头缩头缩脑,憋住一口气,猛走几步。有道是:“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终于到了井台冰山旁。

我蹒跚着积着跬步(小步左脚倒右脚),手脚并用,攀登上冰山顶。此时此刻,咱兵团战士我胸自有朝阳,苦中作乐,嘴里念叨着,“山上有花,山脚香;脚下有桥,脚下凉”(刘三姐唱段)。那动静,不光是颤音,是上牙打下牙不由自主而发出“嘚嘚”响声,上下牙床就像通上电门后的快感,哆嗦个不停。站在这里,就像三九天吃冰棍,里外透心凉。别说打水了,就是人空手走在井台的冰面上,都要弯腰屈腿,撇着外八字脚,小心翼翼,左盼右顾,胆战心惊。由于十指不听使唤,打水的一套动作,如,摇辘轳把,拎着桶倒井水,端脸盆,都不敢不戴手套,那手指和冰水和这些物件无缝粘连,肌肤“亲密”接触下,分离时的撕心裂肺可是自找的。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还是“办法总比困难多”,“人定胜天”嘛,终于我打了一盆水。

我端着洗脸盆往回走,“咸带鱼”也随之跃入进水里,情不自禁地伸展它那乌了吧唧的小蛮腰身。顿时,凛冽又甘甜的五大连池水混沌起来,水面上荡漾着点点沉淀物,不时漂浮并穿插于“咸带鱼”之其间。这样的水多埋汰,多不卫生呀,多招人膈应呀,绝对不适合饮用,但这不就是我当时要的效果吗。

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诗经·魏风·伐檀》:

千万不要怪我体腾人(坑人),要知道打这点水多难呀,不劳者不得食吗。即使这样最后的结果,还不见得给我留下多少水呢。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当我急匆匆地把一串串跌跌停停的脚印扔在门外,用脚尖勾出吱吱叫响的屋门,侧身端盆进时,如此这般小心的动静,却似惊蛰时分的春雷在宿舍炸响。随着打水的我进门,惊动早已蛰伏在南北炕上大田班的男知青们,使之焕然苏醒。10多个脑袋,个个抖机灵,乌泱乌泱地不停地晃动;20多条胳膊冷不丁地,伸出缸子来,一并来讨水。看看那齐刷刷的胳膊的海洋吧,此起彼不落,只要此人举起来,彼人也举起来,不甘落后。

“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歌词),那阵势你承受了吗。从来就是人闲狗不待见的“可教育好子女”的我,看到这个景儿,顿时被整蒙圈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你见过什么叫望洋兴叹吗,见过什么叫形势喜人,形势逼人吗;你见过什么叫时势造就英雄吗。当晌看来,“被窝里放屁”,独吞是不可能的了,要不想学雷锋,那可就迈不去过去这道坎了。

“吾知所过矣,将改之。稽首而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左丘明《左传·宣公二年》

那丢人现眼的浑水摸(咸带)鱼之事,咱就黑不提白不提了,就当傻骡子操淡(蛋)的心,瞎屌使劲,白扯了。咱又终不能“傻老婆等汉子,光叹气”,生憋着吧。

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咱现上轿子现扎耳朵眼,踅摸小人书中,雷锋在火车上为乘客倒水的样子,依着托儿所大班阿姨的法子,“吃苹果排排坐”分水。看咱那点出息,舔着二了吧唧的脸,龇牙咧嘴笑着的装傻充愣的样子,真想让在现场的人掰扯掰扯,连我搞不清是冻僵后见缓的,还是生挤出来的笑容,反正是傻憨憨地,乐呵呵地给每人分得半缸子水。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喝凉水塞牙,放屁砸后脚跟的是我;倒霉催的还是我;望梅止渴的更是我;梗着脖子,干咽着吐沫儿,吧唧吧唧嘴的还是我。无奈地看着那发白肚皮的“咸带鱼”手巾,懒懒的躺在几近干涸的盆底。待我历经千辛万苦,宠幸它时,“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剩下的猫尿泡大小的水,只够蘸着蹭蹭面孔的,而不够擦整个脸的。我那油腻腻,起着包浆的领子下,车轴般的脖子光彩依旧,干巴巴,楞生生地,坚韧而耿耿地挺着。

后起,“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咱那“咸带鱼”手巾依旧吊挂在凄冷的铁丝上。这时,我忽然鬼使神差地连想起高尔基的《海燕》来了。啊,让那北大荒的凛冽的寒风,来得更猛烈吧……

脸朝黄土背朝天,衣服终年汗不干。日下西山方得歇,半弯娥月照君还。《怜农》

北大荒的秋脖子忒短,短得就只剩下中秋节前后,那眨巴眼的工夫。在北京,在中原大地,“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可咱那北大荒的老天爷,不知让哪个女小鬼让浪催的,农历八月十五就生逼着老天爷下雪,早早来打灯了。

几番秋风秋雨愁煞个人,瞅个冷子,悄不几的,冬天说来就来了。那雪花,它竟然在人们还没来得及忙完秋收,就飞飞扬扬无情无义地飘下来了。一晚上的光景,就把咱辛辛苦苦一年耕耘的大田粮食包了圆,全捂在了雪地里。

老农场队长出身的蔡副连长(菜包子)说:“顺着垄沟找豆包”,是咱兵团战士的基本生存的第一需要。对于下大田的人们来说,早冬最难熬了。在天气放晴的日子里,北京来的兵团战士头一次穿着崭新棉胶鞋,踩着泥泞的雪,去地里掰被雪捂住的苞米。人们掰不了几多的苞米的光景,冰冷哇凉哇凉的雪水就湿透了手套,湿透了鞋。人们冻得手指发麻,只得不时地扯下手套,搓搓手心手背;用嘴哈点热气,暖暖僵硬的十指。后起,干活的时间长了,咱干脆甩下湿透了的手套,光着手生整活掰那可人疼的冻苞米。

当下,连队要下大田的人们抱出雪捂住的黄豆和大饭豆。那些割下来的黄豆茬棵子,饭豆茬棵子,深埋在雪没脚踝的垄沟里,藏在凸起的一个个雪包包里。潜伏在雪下的豆棵茬子,足有两三寸长,像根根钉子,张牙舞爪叉巴着,冲着天穹就去了,堪比越战的竹签阵,简直就是和咱兵团兄弟脚丫子拼命作战的地雷阵。为了可怜咱那血肉之驱,为了避免脚挨扎,捂在泥雪里的双脚只能蹭着地皮,趟着雪,压着茬子棵走路。咱拧巴着那早已累得腰酸下面的屁股蛋子,顺着垄沟吃力地走着一字步。人们一个个走路的速度极慢,脚步必须跨得很小,走小碎步。如果稍跨大步一点,稍不小心一滑,往后一仰,就会吃一个屁股墩,让尖厉的豆棵茬子扎在屁股眼上。那才叫应了北大荒的嗑:屁眼插棍子,自找处分(杵粪)。即便如此,脚踝仍免不了挨那斜刺过来豆茬棵子扎。那脚踝被扎得疼痛难忍。干活干得累大发了,免不了在潮湿的苞米秆上稍微坐一会,棉裤就会湿透。人们一边单腿蹦蹦,扣动着僵硬的脚趾,一边不断地来回左脚磕右脚,磕掉棉胶鞋上冻泥巴蛋蛋。

田边地头歇晌时,望一马平川的五大连池,风吹雪尽,冰面上漫无边际,显得光溜溜的,像面硕大的冰做的镜子。晌午头,冬日里太阳白晃晃地,惨兮兮的,有气无力地懒洋洋挂在大连池上空,反射在冰湖上,留下闪闪亮光一片白茫茫。

人看太阳当空照,我看太阳水(冰)上流。《刘三姐》

好在北大荒冬日昼短夜长,“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待到下午三四点,太阳就要落了。月亮也开始冒头,先是惨白亮晃亮晃的太阳,渐渐地变成浅浅的金黄色的夕阳,映衬天边的云霞,略带一丝丝透明。这时,天与地,冰与雪,日与月,浑然一体,雾气沼沼,茫茫然。那冰镜子里的风景,仿佛也被水浸雪蚀过,像一股脑地,被神人润过笔似的,就像一张清新雅丽的水粉画。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白居易《暮江吟》

又过了片刻,夕阳仍在依恋不舍,尽情地释放它的最后一点余晖。当晌看这夕阳映衬下不算艳丽的晚霞,没有秋天落霞的金灿,却以那柔柔的,淼淼的,少女般的羞涩淡淡的腮红,胜出一筹,而周围的云彩也被浅浅略加赤染。最后,略施粉黛霞光的余晖终于慢慢地落在冰面平行的地平线上。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可见夕阳那道悠长的柔光有多大的无形力量,他能够勾起无数远走他乡游子的乡愁。此时此刻的我,无心欣赏这般难得的美景。惺惺惜惺惺,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准备好了热水,烧好了热炕,静等着下大田的兄弟们回家。
    下大田的人们好不容易挨到收工,回到宿舍里赶快脱下鞋,让脚丫子脑(暖)乎脑(暖)乎。他们纷纷抽出毡鞋垫放到火墙上烤,火墙的两面拴着几排绳子,上面都挂满了。火墙外面站立着一双双湿鞋,冒着潮湿汽,烤干后,第二天可穿着暖暖和和的鞋上工了。顿时,宿舍里弥漫着一股骚骚的汗渍脚臭的气味。休息劳顿之后,剩下的时间里,兄弟们就等着吃那两饭一汤的晚饭了。其实要说那饭食,好比马尾栓豆腐,真是提不起来了,谁也不愿提它了。
    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唐·李山甫《寒食二首》
    北大荒的冬天,每天三顿饭,食谱绝对西(稀)化,绝对纯的,且终年不换。主食两饭佐以一汤:两饭,即“一大一小”,大楂子饭,小米子饭。“一汤”,副食就是汤。汤种类,除了有经典西餐俄式汤:一大锅里只飘着一勺浮豆油的白菜炖土豆汤;就是有丰富植物蛋白汤:豆腐炖白菜汤;偶有改善,便是那个海鲜提味汤:煮海带炖黄豆汤。有歌非谣(谣传)为证,《兵团战士爱喝汤》:
    汤!汤!汤!革命的汤, 兵团战士爱喝汤。早晨喝汤迎朝阳,中午喝汤暖心房,晚上喝汤照月亮。从孙吴到赵光,一直喝到建三江。喝汤,属一师尤为甚。“黑河到赵光(一团到七团),每个连队都喝汤”。
    五团,地处五大连池,“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因此,饮食风味更具梦里水乡特色。五团兵团战士一日三餐,就是有汤喝。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碰着瞎子摸黑走。山随水转,兵团战士的餐具也西化了。筷子休了,废了,改为勺子了。就是那种可着嘴的直径量那么大小,能直接溜达进去嘴里的特大号的勺子。要问为嘛,您也会听过“好吃不用嚼,拉屎不用瞧吗”的口头禅吧。
    先说“好吃不用嚼”,那是动真格的:稀汤寡水,连汤带水的伙食,吃饭食就像晒场上撑开麻袋灌黄豆般打撮子,乌漾乌漾的,张开嘴只管用大勺子往里掫就是了。当晌,有撑得肚圆的,有撑得肚歪的,那肚子拧巴的,肚子只觉得像打满水的水筲,吊坠在井中摆动的劲头。那嗟来之食在肠胃叽叽歪歪地逛荡,整得那感觉,就像只要您从他后背轻轻一拍,就能从嗓子眼齐整个儿漾出来似的。后起,又引得下半身的前列腺反射下坠剧烈。咱“傻小子扛麻袋,出门就倒”,“腺”场问题现场解决后,肚子又还觉得空落落的。
    日久天长了,绿色食品吃伤了胃,换不常返酸水,少油寡水的肠子都整拧巴,抽巴了。缺腥少油的兵团战士,脸都修炼成国防绿了。
    再说“拉屎不用瞧”,由于吃饭纯粹是革命工作需要,就像给马匹喂料,给拖拉机加柴油一样。咱兵团战士的胃,像个带大筛箩的粉碎机,进口是大楂子,出口的是小楂子。有道是:吃冰棍,拉冰棍,不化。真他娘个籫的,咱那排泄物,不冒黑烟,少有臭味,低排放,少污染,有利保护臭氧层。但赶马车往地里送粪的老板子,愣说“咱那个啥”上地粪没劲,还不如马粪蛋蛋。真他姥姥的,“咱那个啥”(屎)就是一个猫不闻,狗不理的东西(此绝非有意诽谤某名牌食品)。
    毛泽东说:“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
    轮到咱今天下午值日,由于中午喝的是盐放得多点,是齁人的黄豆汤,咱有点放屁的闲(咸)空。看到下地兄弟们如此这般劳苦,吃棉花长大的我,心软,总得想点法子,改改口味吧。学着黄鼠狼打立正,咱也露一小手。
    冬天的北大荒奇缺蔬菜,但土豆子多的像小鼻子他爹,老鼻子了。那时候,家家都有自留地。知青也有菜地,除了种饭豆角子,就是种土豆。
    北大荒的土豆又大又圆,又甜又面又沙乎,尤其是烤着吃,更嘚。咱在北京从上小学时候,就会烤白薯,烤土豆,这还不是:老太太擤鼻涕,手拿把掐的事;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要问土豆从那里来,和尚的孩子,(菜窖)捡来的呗,也就是在食堂上士王亚兰去菜窖拉菜,我是赶牛车的把式,顺道顺来的。
    下晌时,我在烧炕时把土豆埋在炕洞的余烬里,个把小时,那烤熟的土豆,冒出香气,可逗馋虫了。众目睽睽之下,我没敢“煎饼卷大拇哥,自个先吃自个”的。其中,有那些个烤得好的土豆子,又酥又软,糊香气儿扑鼻,呈金黄香熟的小模样,可招人稀罕了,被那些下工早的兄弟一哄而上,抢光了。可咱也有时一拉忽,出现个别烤得火大的,散发着烟糊味,黑头鬼脸不招人待见的土豆。下工晚的人,要饭也不嫌馊,不计较好歹模样,饥不择食,三下五除二,把土豆的“黑脸”用抹布蹭干净了,三口两口全下了肚,一点都没糟践。
    搂草打兔子,捎带脚的,我也烤些甜菜。甜菜是伤疤了(商春明)赶马车,捞下了半土篮子货。这玩意,越是天冷、温差大,越能积累糖分。它在10月下旬到11月初才开始收获。甜菜个头挺大,大的有如小孩子脑瓜子般大小,烤的时间长达一两个小时。
    慢工出细活,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众位兄弟炯炯的目光,大眼小眼溜溜地盯着;鼻子吸溜着,喉咙吐沫翻滚,干咽着。他们上嘴皮碰下嘴皮,张巴着大嘴小嘴,发出“吧唧吧唧”声,渴望着。炕洞里,闷烤不久的甜菜溢出诱人的独有的甜蜜的香气。
    “好女不愁嫁,好饭不怕晚”,甜菜终于烤熟了。我用炉钩子小心把甜菜扒拉出来,在地面上磕巴磕巴炭灰。那刚出炕洞的甜菜,得先把外面烧焦的外层剥掉,掰开来看,甜菜瓤就呈现深红蜜蜡般的颜色;还有那酥脆外壳,上面满挂着黏手的糖稀。看着众兄弟咬一口嫩嫩的甜菜肉,吃到嘴里,嘴巴里“吧唧,吧唧”响,得意得摇头晃脑样子,还听到甜菜那酥脆外壳破碎开裂发出,“咔、咔”的美妙声响,就像听到好听的乐章;特别是那粘粘糊糊,软软糯糯的甜菜肉,拉着细细又粘长的蜜丝丝,就像那美妙的神曲,清柔绵软细长,余音绕梁三日未尽。
    有时,烤大个的甜菜,由于块头太大,不容易烤熟,就得慢慢地烤着,待留给大饭量的兄弟吃。那时吃饭按粮食定量,有饭量大的人肚子都填不饱,吃上一个大甜菜,一晚上都不会感觉饿喽。看着兄弟吃得痛快,咱那小心情,真有点“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的劲头。
    晚饭后,天彻底黑了下来。兄弟们洗洗漱漱后,休息了。此时,有收音机放出红歌来:
    红米饭那个南瓜汤哟,咳罗咳;挖野菜那个也当粮罗,咳罗咳。
    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罗,咳罗咳;咳,餐餐味道香味道香罗,咳罗咳。
    北大荒的生活艰苦,劳动繁重,兵团战士在苦难中磨砺。正如电视剧中所唱: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过大河,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一个脚窝一首歌。

(作者:郝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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