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行始于足下”,1969年,我们从首都北京到北大荒下乡,路途遥远何止千里,足足有三千里。城市与农村在生活上巨大的落差,加上冬天寒冷,气温上的反差,我们极不适应。相信每个北大荒的知青,都有脚被冻僵甚至冻伤的经历。我也切身体会到在零下30—40度的严冬里,有一双保暖的鞋是多么重要。

1.下里巴人,棉胶鞋

北大荒人穿得最多的是棉胶鞋,从11月到来年4月要穿整整半年。说是棉胶鞋,它并不用棉花,它是用帆布做面,中间夹一层厚厚的羊毛毡子,除底部是橡胶外,鞋面外沿一圈也涂了胶,可以防水。野外作业时再打上绑腿,雪再深也是不怕的。

1969年是下乡的第一个冬天,身在北大荒的黑龙江兵团知青们大多穿它,大概是六七元钱一双,相当于咱一星期的工资。 

当我们忙碌劳动时暂短休息以后,穿棉胶鞋行走出汗后,再一着冻,凉气从脚底往上升,一直凉到心底。早上起床,胶底鞋返霜又显出硬邦邦的本色,像两条冻僵的鲶鱼头,歪歪扭扭撩在地上,穿上后冰凉冰凉的。

买鞋的时候,老职工告诉我们,冬天的棉胶鞋鞋要穿大点的,垫个毡垫,还要给脚留一些活动空间,有利血液循环,不至冻僵。“听人劝,吃饱饭”,所以我买了45号的棉胶鞋。这样一来,就可以套下厚袜子、毛线袜子。时间长了,往往当从家里带来的压箱子底子:各式的袜子破了,旧的去了,新的不来,怎么办?好在团商店有毡袜卖。再有老职工告诉我省钱的方法,草甸上有的是东北三宝之一“乌拉草”,捣软后,细细的草丝,非常柔软。我垫在鞋底,只待一天,左蹬右踹后就碎掉了,草末末灌满鞋,还真不够麻烦的。

屋外是近零下40度严寒,取暖的地炉子通宵烧劈柴。由于脚下穿的是大两号的棉胶鞋,垫上两个毡垫,再穿上一双毡袜子,里头还有线袜毛袜。晚上,脱下来的棉胶鞋已湿透了,必须烤干。那炉筒子快烧红了,炉子转圈都靠着这些潮了巴叽,臭哄哄的“下脚料”,蒸腾着特别的气味,臭!脚臭,鞋臭、袜子臭,满屋子都洋溢着“足不出户”的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棉胶鞋是胶底的,防水防潮,但不防扎。走在北大荒的豆茬地、谷茬地里,尖锐无比的庄稼茬子令人防不胜防。一旦被它扎漏了鞋底,雪水灌包,脚冻坏了就摊上大事了,但也有个别穿皮靴的人就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2.阳春白雪,大皮靴

在脚下方面,也有远见高明之人。“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此番所指丁小立,确有远见高招。下乡时他在北京一家委托商行买到一双七成新高靿大皮靴,有42号,这大概和他哥哥是野外探矿队经历有关。

这高腰大皮靴与棉胶鞋有一比,堪称“飞机里的战斗机”。硬邦邦的是牛皮鞋靿和牛皮底,靴靿里子是羊皮卷翻毛,就是鞋里粘着一层密密的白色小羊卷毛。此靴虽然模样不咋地,且又重又笨,像辆“T52 ”老坦克车,但它既防潮又保暖。丁小立穿上它,无论是上山伐木,还是下石龙打石头,穿上它别提多暖和了。那双高靿大皮靴陪他在北大荒度过不少个寒冷的严冬。它还真结实扛造,别人棉胶鞋恨不得一冬天两双,还穿不到头,他穿了七八冬,靴子楞没造坏。

来北大荒的第二年(1970)秋末,团商店进了一批高腰大皮靴,要29元一双,咱连的辛正喜和安建京都买了一双。对于一月32元工资的知青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从此,宿舍的棉胶鞋部落里,三双大皮靴更显得鹤立鸡群,好生乍眼。

辛正喜身高马大,好习武练拳,尤其上身两臂的腱子肉,让人好生羡慕。他走起路来姿势特别,下身有又黑又亮的高筒大皮靴撑着,跨着大步;上身略晃,显得有些横气。他是回民,浓黑的蚕眉稍向下撇着,眼眶略凹下去;每当他笑的时候,眼睛眯着,像半弧弯月,连那月梢上的细细鱼尾纹调皮地翘着,喜庆之极;鼻子尖尖地挺直耸立着,肤白,头上略有卷毛,面相具有典型西域人血缘的特点。一顶黑羊剪绒皮帽稍有些栽歪,且俏皮地扣在他头上,远远看去,整个就是肖霍洛夫所著《静静的顿河》里的一副“哥萨克”骑兵模样;可咱从近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好马配好鞍”,当辛正喜登上大皮靴嘎嘎一响,再满屯子里溜达一圈,惹得当地大姑娘另眼相望。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处处闻啼鸟”,北京知青辛正喜最终与当地最漂亮的女青年,朱瓦匠的姑娘结为秦晋之好。

天边无书来,相思泪成海。唐·李群玉。

在此仅此小段文字,怀念辛正喜老兄弟。

安建京当年岁尚小,身体有待发育,个头且中等偏下。由于他个头不高,腿也长不了哪去。有道是“山间铃响马帮来”(老电影名)。你若听见门外皮靴声响,往往人未进门,长筒大皮靴就先伸进门里,不用您猜,那人准保是安建京。大皮靴穿上后,他个头眼瞧着见长。个头高了,自信心也就来了。他穿着大皮靴一蹿就敢上双杠,展现燕飞、白鹤亮翅的把式。他练着练着,没多久,莺飞草长,眼瞅着二头肌发达了,胸肌凸起了,倒三角体型,酷毕了。

那年连里排《智取威虎山》,车继先扮演座山雕,头戴黑毡帽,足蹬大马靴,一个张飞大骗马,“蹬蹬蹬”,跨步上台一亮相,“喔噻”,狐假虎威,威风凛凛,引得众人大巴掌拍得震天响,叫好声一片。“人靠衣裳,马靠鞍”,正是藉着安建京赞助大皮靴上妆,真是给他妈的鞋主长脸,提气不少。

3.极地装备,大毡靴

斗移星转,来北大荒的第二年(1970)的初冬来了,大地落下第一场雪。连里开始给各家各户上山拉柴火了。这时马车班又开始忙碌起来了。经过跟车把式一年锻炼的小老板子,北京知青商春明,苏书清,张福顺,驾驭大马车的技术也日臻熟练了,足可以抵挡一面了。这档口,一个物件的出现,表明连队领导对这些小老板子的认可。

陕北民歌信天游里唱词说:“马里头挑马,不一般高;人里头挑人,要数,哥哥好”。跟车是个力气活,当年马车班选驭手,都是选身高膀大、肯吃苦耐劳的下大力气干活利索的壮小伙子。连里对培养小老板挺重视的,提高了待遇。我在马车班,亲眼看见仓库保管员给他们发皮大氅和大毡靴,给咱眼馋极了。

东北人称“大毡靴”叫毡疙瘩,前苏军人称“冰雪之舟”,二战时又起了一个好听的名称,叫冰雪中的“喀秋莎”。皮大氅和大毡靴至今还是黑河对岸,即俄罗斯远东的西伯利亚现役军队冬季装备。

想当年,这些大高个的小老板子身披皮大氅,脚蹬大毡靴,手持两三米长的红樱大马鞭,在白雪皑皑的亘古荒原上赶着三套车,那是多么雄壮威武、英姿飒爽的景象呀。

皮大氅是白板在外羊皮的,防风又保暖,而那毡靴是我最羡慕的。它完全是用浅黄掺白色的羊毛毡做成的,高度有长筒皮靴一般高,又肥又大,把脚放在里面别提多暖和了。一般只有赶大车的车老板才穿它,因为在天寒地冻中,他们长时间的坐在马车上,双腿悬空,最容易受冻,所以穿这种大毡靴最合适。

穿这种大毡靴不穿袜子,改用包脚巾。包脚巾成双,要两只。它是二尺多长见方的一块白粗布口袋,里面装满鹅毛。穿时,脚尖呈45度把包脚巾角对角顶进去,把脚面脚底里里外外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些赶车的小老板一回到宿舍,首先就是把鹅毛包脚巾从毡靴抖落出来,再把毡靴靠在地炉子边上靠着,去潮气湿气。当然,这些包脚巾都是师娘做的,这也是当徒弟们的小老板在特意显摆。从此,宿舍里难闻气味有更添彩的了,烤鹅毛、燎羊毛味,再加上先前的臭胶皮鞋味,汗脚臭味、袜子酸臭味,五味杂陈。嗨,咱反正“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愁”呗。

 4.整旧如新的皮鞋

来北大荒的第二年冬去,迎来第三年(1971)春天,同时也迎来了从加工厂调来的俩天津知青。原先二连只有哈尔滨北京和上海知青,人与人地域上差异难免产生矛盾,因此指导员徐凤林要掺“砂子”,他俩是特意从加工厂选调来的。天津知青来后,也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天津男知青一高一矮,高个子叫李建纯,矮个子叫吴瑾。李建纯人高马大,嘴皮子极为善于调侃,也很注意穿衣打扮,好捯饬捯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恨(横)不恨(横),看中缝”。搞得一头雾水的我,直往他寸头的头发上看去,怎么也找不到中缝在哪里。难道是我眼睛长瘸了,看人看走眼了,还是他真的把我当成山炮,糊弄傻小子。

一天,我看见李建纯用大搪瓷缸子在火上烧开水,一条裤子平顺在炕上。一会儿,水开了,原来他拿着装满开水搪瓷缸子当熨斗使,裤缝转眼烫得笔挺溜直。有道是,二尺钩子挠痒痒——有两下子。这动静,要搁在现在就叫“创新”。我从他熟练的动作中,才搞清楚什么是中缝,有点明白那中缝和空手套白狼的道理。

我看着李建纯穿着很“横”的带中缝的裤子,可是再往下看,就不咋地了。“脚下无鞋,人穷半截”,他那中缝下面的翻毛皮鞋,黑不溜秋,埋了咕汰;翻毛黄皮色已退去,翻毛都磨光了,只剩下一副灰了吧唧、“爹妈不疼,姥姥不爱”的模样,这可真与“中缝”裤子太不搭配了,太不提气了。

李建纯被我看毛了,忙解释道:原来在加工厂干活,那些加工厂的豆油、饲料,酒糟,还有机油什么的埋汰东西,难免要粘在鞋面上,油渍麻花的,也不好打理干净,久而久之,就成这个熊样子。当着我的面,他窘迫地说:“很快就要有一双新翻毛鞋”。

过了几天,李建纯穿着8成新的翻毛皮鞋,且裤腿挽的高高地,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生怕咱看不见。有人悄悄告诉我,李建纯去场院,爬上豆秸垛上和谷子垛上,像个大马猴似的连蹦带跳,转来转去。他转着圈地把这些秫秸杆耙过来耙过去,让谷茬、豆茬在旧皮鞋帮上扎来扎去,磨来又蹭去,活生生地把鞋面蹭干净了,才使得鞋帮蹭翻了毛。之后,旧鞋用水擦拭一遍,抹上黄鞋粉,整旧如新。这个高招一般人想不出来,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有道是:李建纯的创意是“电线杆子上挂暖壶——高水平”,手段是“二齿钩子挠痒痒——是把硬手”。

自此,李建纯的整旧如新翻毛皮鞋又穿了一年半载,最后实在太旧了,再给这双旧鞋擦了许多黑鞋油,变成一双高腰黑牛皮鞋,擦鞋时再加点醋,照样黑亮亮的。李建纯穿上它和带中缝的裤子,显得更“玩闹”了。过了不久,他穿着它去了更加遥远的抚远(六师)。

过了48个春秋,一起穿过大头鞋、棉胶鞋、皮靴毡靴来自五湖四海的北大荒战友,大多数人身体尚可,去祖国各地、国外走走看看;也有年迈体弱,步履蹒跚,少有出门;更有甚者,已经长眠在各处土地上了。

如今,北大荒成了大粮仓,五大连池改成风景区,五团的历史痕迹不复存在。人们也住进了设施齐全的有楼房的小城镇。他们也爱时尚,穿上了羽绒服、棉皮鞋,过去的那些鞋子也成了历史。

岁月如白云苍狗,对没有北大荒这种经历的人看来,我念念不忘的陈年往事,也好似陈糠烂谷子。我只想把记忆里最美好的最艰苦的往事抖搂出来,晒晒晾晾,拿起笔来,使之化成甘醇的“精神美酒”,在我们心里,它永远像五团的“清泉”白酒那样,绵香醇厚,回味无穷。

(作者:郝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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