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风总是很大
孤独的人总是晚回家
谁的身上没有疤
那年你哭着说时间好怕
现在你一人在人群里挣扎
你学会笑了吗
——《这城市风总是很大》
“你怎么还不睡？”
“不敢睡。”
“你不会是怕黑吧？”
“我怕做梦。”
这是在部队里，江子昱和展方存最常见的对话。不怕黑而怕做梦的那个人，是江子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做梦的呢？
好像是梦里总出现一些不愿回想的事情，才开始害怕的吧。
这是他的噩梦，一定程度上，也是莫双的噩梦。
男孩子从小贪玩也不为过，所以他至今不明白他的爸爸为什么要对他这么严厉。他爸爸不管他学习怎样，但是“玩”就是不可以，哪怕江子昱坐在书桌前坐一整天什么都不做的虚度时光，也不允许他用十个小时的学习换一个小时的玩耍。
如果趁家里不注意出去玩了一小会儿，爸爸不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免不了又是一顿打骂。
江子昱十四岁那年冬天，自己的父母和姨妈姨夫带着莫双，要去外地看二舅他们，为了避免请假的麻烦，大家特地选了星期天，江子昱以为这次星期天，自己总可以跟着去了吧。结果前一天就被父亲安排到了奶奶家，那一晚上他越想越委屈，到底怎样做才能让爸爸给他一个允许，哪怕只是一分钟的玩耍也好。
所以那一次，江子昱任性了，他第二天早上偷偷回家看到他们的车子已经出发了，于是一直跟在车子后面，寒风直扑扑地刺到他的脸上，他的耳朵鼻子冻得生疼，可还是一直跟着车子。过了很久，大概是爸爸接到了奶奶的电话，车子停住了，江子昱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气势汹汹下车的爸爸一脚踢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听到了车上莫双的哭声，她被吓到了。
一个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小宝贝，哪见过这种暴力的场面，江子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土，低声打断了爸爸的责骂，他怕再次吓到莫双。
“我不去了。”
江子昱说完扭头向奶奶家走去，耳朵和鼻子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只有双腿还有明显的感觉，因为他在一步步的往回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原因，江子昱讨厌冬天，或者说他害怕冬天，害怕冬天刺骨的寒冷，每一次的寒冷，总会让他想起那个冬天。
而莫双虽然没有明显的“症状”，但江子昱知道她心里也有这样的一道坎。直到今天，过完年就二十岁的莫双，在家庭聚餐的时候，依旧很害怕坐在江子昱爸爸的旁边，她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和小姨夫的接触，江子昱心想，可能也有这一层的原因在吧。
“那我可以在想画画的时候去找你嘛？”小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惨兮兮地望着蹲在地上仰视她的莫双。
“嗯，可以的，小姑姑偷偷藏了一些油画棒和彩铅，还有素描纸，你想画画就来找我。”莫双看着小星。
就在江子昱和莫双把小星送到二哥家里之后，小星回卧室发现自己的画笔素描纸都不见了。不用问，一定是二嫂偷偷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了。
江子昱觉得小星像莫双不止是小时候说话的语气神态，爱好也想像。莫双小时候爱画画，所以彩笔总是很快就没有水儿了，油画棒很快就磨短了。小星也一样，爱画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莫双看过小星的画，苦笑着对江子昱说：“她画的可比我强太多了！”
莫双的“抽象画”事业在小学就被迫中断了，小星的画画事业一直顽强地坚持到了现在。之所以说“顽强”，是因为小星一直在夹缝中求生存，每次二嫂会找一系列看似有依据的理由没收小星的画画工具，但小星总能见招拆招，用“如果我没有影响考试成绩”“我绝对不会影响学习”的理由保护自己的工具。
事实上小星也的确做到了，但二嫂曲解了小星的意思，她所说的“不会影响成绩”只是说成绩不会倒退，并没有说前进。二嫂看着小星原地踏步的成绩，开始了“软的不行来硬的”的手段。
莫双看懂来龙去脉之后，很纠结，这毕竟是自己之前走过的路，她明白此时的小星虽然怀着不妥协的心，但行动上已经妥协了。小星也是一个传统的小女孩，大家眼里的乖宝宝，所以她只会无意义的哭闹，而不会反抗。她想帮小星不妥协，但是她不敢保证，小星在继续画画之后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学习以及将来的中考。
莫双明白那种事后回想起来的遗憾，一种无论之后的生活有多快乐，觉得当初的决定有多么正确，却就是挥之不去，永远填不满的遗憾。
像从前的莫双一样。
“所以……哥，你说，到底怎么才叫懂事？怎么才叫听话？”莫双仰起头靠着座椅，慢慢的说，在这之前，她刚刚把小星安慰好哄她去做作业，“前些天我收拾家里发现了我小时候用的一些彩笔，油画棒，还有素描纸的时候，在装素描纸的袋子里找到我的一个素描小本。彩笔虽然已经干掉了，但是油画棒还能用。”
“虽然那个时候画的很抽象，但是我还是可以看出来，我画的是奶奶家从前的那个巷子，还有我和邻居家的小孩过家家的时候，用树叶串起来的假羊肉串儿。上小学后我妈告诉我，画画没有用，只会影响学习，影响我将来的出路。她没收了我的彩笔，油画棒，还有素描本，哪怕之后我在算术本上悄悄地画一些东西，她发现后都会劈头盖脸的骂我一顿。她说我不懂事，说我不听话。我不敢反抗，好，我懂事，我听话。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动过有关画画的任何东西。”
“后来到了初中，我喜欢留指甲，我把指甲剪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就觉得我的整个手就会变得非常好看。我每天都会很认真很认真的洗手，一天洗好几次，然后很认真的清理指甲里的污垢。直到有一天我们大扫除后发现我的指甲里全是泥渍，然后又因为在课上清理指甲被老师打肿了手。那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的手真难看。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一直用心保护当做宝贝一样的东西就在几秒钟的时间里被人毁掉了……”
“哥，你也知道的我不喜欢人多不会讲场面话，不想在桌子上给人敬酒。当初庆祝我考上大学的那个饭局，其实我一点都不知情，我爸妈知道我不喜欢那种场面，但还是想方设法把我骗过去了，大人们总教育我：要听话懂事，不能撒谎，可是你看他们又高尚到哪了呢？把我骗过去之后呢，要我讲场面话，给人敬酒，哄小孩子高兴，如果我不按照他们说的做，我就是不懂事，不听话。”莫双低下头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俗人。我又不是圣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到底怎样才算听话？怎样才算懂事？要是按照他们的意思，莫双再也不是莫双，就听话懂事了。”
“当我听到二嫂教育小星的话，我才知道我对这些字眼有多憎恨‘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你就这么不听话，你弄这些有什么用？将来怎么办？能当饭吃吗！’语气神态太像我妈了，呵，以后我做了妈妈也是这样吗？”莫双抬起头双眼无神的盯着江子昱，没有等他开口，莫双接了下去，“那我不要做妈妈了，我只想给我未出世的孩子，一条生路。让她不要对不起自己。”
“哥，这种轮回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你是这样，我是这样，现在小星也是这样；你爸爸是这样，我妈妈是这样，小星的妈妈也是这样。”
“没完没了。”
江子昱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