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上仿佛窗外的夜色

  曾经有那一刻回头

  竟然认不得

  ——《不为谁而作的歌》


  自从奶奶去世,秦小七再也没有回来过怡水镇,更没有回过“家”。刚刚踏进这个奶奶已经不在了的“家”,秦小七感觉没有很大变化,虽然家具仍旧摆放在原处,锅碗瓢盆和奶奶在时并无两样,可是一切已经变了。

  “你爷爷一氧化碳中毒。医生说,就这几天了。”这是爸爸给秦小七发来的信息。

  秦小七接收到这条消息时,正在和江凡音学习劈柴。在她看到消息之后首先想到的东西和信息内容毫无关系,而是她发自内心的感叹:她爸爸和她爷爷果然是亲生的父子俩,奶奶的死讯以及爷爷即将到来的死讯,都是通过短信的方式通知秦小七的。

  两个人都没有给秦小七打电话,发短信也仅仅是“通知”而已。

  这家人的关系应该用一个怎样的词语来形容比较贴切呢?


  秦小七推开那扇老旧的大门,穿过曾经依赖的小院子,略过了低头玩手机的“弟弟”,也略过了在门口盯着她的陈芬芳,径直走进了家里,环顾四周才走进爷爷的房间。

  爷爷所在的这个房间里,乱糟糟的一团。床头放着氧气罐,挨着氧气罐的一个衣架上挂着打点滴的吊瓶,桌子上除了两个充满年代感的暖壶,还凌乱地放着药盒药瓶、插着吸管的杯子、放着汤匙的小碗,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子。

  奶奶在世时,秦小七的印象里,奶奶一直是和爷爷的分房睡的。秦小七也知道,爷爷一直不喜欢自己,所以从来没有故意在爷爷这找不痛快,除非在帮奶奶做家务时需要到爷爷的房间里拿一些必要的东西,秦小七是不会踏进这个房间一步。


  “过来看看你爷爷。”爸爸招呼着秦小七。

  秦小七像机器人一样走过去,看着躺在床上那个瘦弱的老人,老人已经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不会说话,只能看到他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老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翻身的动作需要两个人合力帮他完成,没有运动自然也没办法快速消化,加之老人潜意识里已经不懂也不会如何咀嚼,只能由旁人喂着吃一些流食,这一切,也加速了老人的消瘦。

  如果这是一个普通的老人,秦小七或许还会有一丝怜悯或难过之心,可这个人是她的爷爷,那个从她小时候起就没有正眼看过她的爷爷,那个因为自己是女孩连奶奶最后一程都不被允许去送一送的爷爷。秦小七不知道自己该用哪一种情感面对眼前的这一切。

  秦小七就这么木讷的在床边站着,盯着床上的老人,她没有开口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老人的视线并没有看她,而是一直注视着刚刚帮他喂过饭的爸爸,爸爸拿起老人握着拳头的手——老人现在只会握着拳头而不知如何舒展,指向秦小七的脸,老人的眼神这才随着自己的拳头慢吞吞地看向了秦小七。

  老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想说什么话却发不出声音,片刻之后,老人的嘴巴不再动了,眨了眨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哼哼的声音。秦小七清楚地看到,一滴眼泪从老人的眼角落下,流在了枕头上。

  他,在哭吗?他为什么哭,为了奶奶还是为了她——秦小七?是为了忏悔还是仅仅是害怕?

  如果按照电视剧的情节发展,秦小七这时候应该也感动的泪流满面,然后紧紧地抱着眼前的老人与他冰释前嫌,而且要在老人离开前的每一天,在老人的床边敬孝。

  可秦小七心里太清楚了,这是现实。

  老人的意识应该还是清醒的吧?他只是不会说话,也丧失了管理自己面部表情的能力。所以,他应该还认识他面前的这个女孩是谁吧?

  不过,他的意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清醒吧?否则,平时那么趾高气昂的一个人,怎么会舍得放下自己的尊严流泪呢?还是在一个他二十年来没有正眼瞧过一眼的人面前流泪。


  “好了,出去吧,你爷爷要睡觉了。”秦小七听罢转身走了出去,爸爸都看不下去自己傻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句慰问的话都没有,哪怕是像亲戚来时一句“会好起来的”这样的客气的场面话都没有。

  秦小七走出门外,是陈芬芳在和殡仪馆的人商量后事。放在小说情节里,可能会有一个十分孝顺的孙女冲上去和后妈大声理论:“我爷爷还没死呢!你们在这商量后事是什么意思!你们凭什么诅咒我爷爷!”

  ……可现在是现实,秦小七不会和陈芬芳多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废话,当然此时她也明白,爷爷渡不过这一劫了。早年间的病症折磨是如今推着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强烈催化剂,默默地,狠狠地。


  几年前,秦小七上初三的时候,爷爷的脑梗的病症越发明显,听奶奶说起,有一次爷爷在院子里蹲着,修剪花花草草,起身时一阵眩晕没有站稳,摔了一跤,还好奶奶发现及时,沉着冷静打了120,救护车及时赶到。

  爷爷的脑梗一直都有 ,年年都会通过输液和吃药来缓解,只是今年爷爷感觉不太严重,就没有输液。怡水镇医疗设备较差,加之现状病情恶化,医院不敢收留,爸爸和陈芬芳只好连夜带着爷爷去了邻市的市医院。

  那时候秦小七刚好放暑假,爷爷去了市医院的第二天,爸爸给奶奶打来电话说,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爸爸的意思是,希望奶奶可以准备妥当,以备不时之需。奶奶听罢嘱咐了爸爸几句,挂掉电话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扯出挂在腰间绕了好几圈的绳子,绳子末端挂着一串钥匙。奶奶招呼秦小七一起去院子东边的小房子里,秦小七没来过这个小屋子,一直以为是一个仓库。进到屋子里发现存放着一辆自行车,是爷爷自从上了年纪之后就强行被退休的自行车,挨着自行车的是四个大箱子,这种箱子的样式秦小七只在电视上见过,大概是奶奶当年的嫁妆。奶奶把其中一个箱子上的所有老物件一一拿下来放在地上,有蒙上一层灰的收音机,手工编制的菜篮子等等一系列充满了年代感的东西。奶奶拿着刚刚的一串钥匙开了一个大箱子,里面最上层盖了一张八几年的旧报纸,秦小七帮忙把里面的一个大包袱提了出来。这包袱足足裹了三层,打开之后,秦小七才知道,这就是寿衣。爷爷奶奶早已把这些东西打点好了。

  这时秦小七听到奶奶一边整理,一边嘟囔:“……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呢?”隔了一会儿,奶奶又重复了一次:“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呢?”秦小七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奶奶,因为她觉得,奶奶不应该如此担心爷爷。

  爷爷奶奶那个年代,秦小七不相信会有真正的爱情,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亦或是所谓的政治联姻罢了。除此之外,平日里,秦小七见过最多的是爷爷如何像使唤佣人一样的使唤奶奶,他从来都没有帮奶奶做过什么,即使每逢佳节亲朋好友来聚,奶奶在厨房忙的不可开交,爷爷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搭把手,只会像“老爷”一样厉声斥责“饭怎么还没做好!让我们一群人等着!”秦小七听到这种话心里很不舒服,好像爷爷才是真正的主人,奶奶只是无偿劳动的佣人。而这个家也不是“爷爷奶奶家”,而是“爷爷家”。

  可是秦小七不懂的一点是,奶奶之后说的一句话:“唉,你说你爷爷走了咋办啊……我都伺候他伺候习惯了……”那是秦小七第一次认识奶奶,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

  奶奶辗转多日不能入眠,直到爸爸打来电话说,爷爷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了,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从那天起,奶奶重新锁上了那个大箱子,重新把那一串钥匙绕几圈别在腰间,继续忙里忙外不停地干活,重新恢复了那个“伺候”爷爷的状态。


  秦小七一直想问爷爷,奶奶走之前,他有没有一瞬间自言自语过:“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呢?”即使不是因为爱情,他有没有一瞬间地担心过、在意过,那个任劳任怨愿意一辈子伺候他的人。

  秦小七真的,很想,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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