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求助的目光探向父亲,父亲也默认了,母亲在无奈之下给了,给完了非常后悔,并且通过这件事,体会到自己虽然是这家的儿媳妇,却没有地位,连拥有一件毛衣的权利都没有,联想到把“渝”字去掉,把重庆删去,她就感到她在这个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失衡的心怎么也调整不过来,特别是后来由于父亲手紧,没有兑现,她更有一种合伙被算计的感觉,也许就在这一天,当新仇旧恨在她身上泛滥,她已由一个爱情先锋变成一个复仇女神。
   
        她尤其恨姑姑,在她看来,父亲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哪有供妹妹念书的,都是姐姐或妹妹供哥哥念书,四年大学下来,没见一个子,到最后却把心爱的毛衣席卷而去,都是小姑子给嫂子买东西,哪有跟嫂子要东西的,什么玩意,找这样的人家,算是倒了霉(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在母亲的抱怨声中,我想起来了,那一年父亲姑姑奶奶一行三人到山东去卖房子,卖了一大栋房子,母亲一个子也没见着,最后连毛衣也被搜刮而去,心里当然不痛快。
   
   
   
   
        可看着母亲不知疲劳地骂着,心里装的全是仇,满是恨,面对着不公,母亲又一次露出她强悍的一面,让我对她无法同情。也许是已有了对抗情绪,想到她在若干年前把我和奶奶一老一小轰出去,我们在湖北受的那些折磨,还有姑姑和姑父打的那些仗,如果不是她,也许生活不会有那么多心酸。想到过去的日子,想到刘家场那个摇摇欲坠的家,想到姑姑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来到异地,既要承受工作创业的艰辛(白手起家,制剂室前身就是一顶茅草屋,制剂室是姑父后期一手设计出来的),还要里里外外一把手支撑着一个家,身边还有个吃奶的孩子,柔弱的肩膀,这边是风那边是雨。母亲把自己应承担的担子放在了姑姑身上,转嫁到别人头上,别人没抱怨,她倒抱怨开了,想到这里,我就对母亲的话没有任何感觉,也就是说扯平了,觉得捐献一件毛衣算不了什么。
   
        但我看到母亲提起这些事那个痛苦的样子,那种因失去而造成的失血过多,心灵已出现了贫血,即将要休克的那种垂死挣扎,让我想到母亲失去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件毛衣,一件毛衣不能使母亲如此绝望,一定还有别的原因,那会是什么呢?
   
        我坐在床上,皱起了眉头。
   
        母亲看我没有任何反应无动于衷的样子,于是高声叫道:“我告诉你,小莲,你别以为我们没承担责任,我们是花10元钱请了一个保姆带你,你知不知道?”我觉得一个浪头打来,也就是第一个浪头我还没反应过来,第二个浪头又接踵而至,我感到我被淋得精湿,又感到好像被人拎了出来,在那儿示众。我感到脸涨得通红,浑身发烫,又像被人揭了老底,捅到了伤疤。很久我也无法抚平它,我不知我该说点什么,我不知面对这10元钱我能说点什么,我本想说谁让你生我,但我没法说出口,我说不出口。但我觉得咽不下去,我感到这句话挺硬的,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挟胁,有一种索取的味道,这样一种生硬的做法,讨价还价的口气,使我对母亲有一种反感,并使我已萌发出的一点可怜的同情心,一下子缩了回去。
   
        我沉默着,向母亲投去了一个空洞的目光。母亲接到了这个目光,这个没有任何表示的眼光,让母亲感到窝火,她感到每个月省吃俭用寄出去的20元钱是打水漂了,这个完蛋货跟她一点感情也没有,这个自己千里迢迢制造出来的生命,原以为是一个优良品种,没想到是一个笨头笨脑、木呆呆的丫头。想到这里,想到自己碰到了一个软钉子,她就怒火中烧,她就失望至极,她就恼羞成怒。
   
        我坐在那儿,看着母亲在那里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我又一次尝到了负债累累的滋味,我又一次进入了还债的怪圈,我拼命地抵抗着,对抗着,沉默着。沉默的我不愿意有心理压力,我不想为这10元钱,再一次背上包袱去卖命,去出卖自己。  
   
        我不想重蹈覆辙,没完没了地和自己过不去,我现在要的是休息,是调整,而不是前进,要人拖着走,逼着去。我站在窗前,听着母亲一再提到那10元钱,心里不由得烦起来,我真想把耳朵堵上。母亲把20元钱都算在我头上,让我吃不消,我不愿意想那沉甸甸的20元钱里包含的内容,不愿掂量它的分量。
   
        而是想到母亲,想到母亲只是一味强调20元的付出,却没想到一个4岁的女孩长到15岁,大人要为她流多少汗,受多少罪,操多少心。为什么不感动,还骂字当头?这时我觉得母亲是个不可理喻的人,是个不知足的人,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人之所以不满足,是不是因为她本身就不知足?想到这里我对母亲充满了鄙视,我飞快地跑下楼,跑到安全地带,剁起鸡菜来。
   
        我狠狠地剁着鸡菜,好像剁的不是鸡菜,而是母亲那些像刀子一样的话。随着刀起刀落,我真想把母亲垒在自己心头上的石头搬走,因为母亲的每句话,就像在我心上又放了一块砖头,我不要压力,要动力。但母亲不愿放过我,她就像一个急救室的病人,紧紧地抓住我,好像我是她的氧吧,是她的氧气袋,她不停地向我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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