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来到北方,来到父母身边度过的第一个晚上,我在上面睡,弟弟在下面睡,铁片很软,当我躺下,就像个网兜一样坠了下来,我曲卷在里面,不敢翻身,怕扰了弟弟的梦,也无法伸直,人既像躺在窝棚里,又像睡在抽屉里。
   
        虽然我挪了窝,换了地方,感觉却和过去一样,跟在湖北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湖北。这种没被人接受,不受欢迎的滋味,让我有了一种空欢喜,一场空的感觉。
   
        晚上,躺在抽屉里的我,怎么也合不上眼,倒不是身体一下子被抬了起来,置身于这个屋的顶棚,而是这样的开头,这样的开始,让我有一种不安,有一种临时,暂时住在这里,随时有可能离开的这么一个感觉,这让我感到不是回到了母亲身边,是家里的一员,而像是个外来妹,寄住在别人家,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海风阵阵吹来,我感到了潮,这种来自海边的潮,和心中的湿气交织在一起,在我身边不停地蔓延,让我身体下坠。也许是我多心,是我多虑,白天的情景再次浮现在我眼前。当我接过父亲给我的本,给我的见面礼,母亲和弟弟是非常的不高兴,母亲马上进了里屋把门插上了,弟弟是夺门而去,两个人的脸上都是乌云滚滚。一想到母亲和弟弟的表现和表情,我就觉得在这个家挺悬乎的,我感到身体和心都悬在半空,特别是心,怎么也放不下来。
   
        半夜,心没放下的我,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还有一个原因,也就是父亲挺大意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其实对新来的我是不利的,他的好心也许使我在这个家无法从容地待下去。
   
        我慢慢地从枕头底下抽出那个本,当我枕着它时,我会觉得挺硌,硌得人心发慌。因为这个本带给我的不仅仅是尴尬的局面,还让我心里有了不小的压力。因为当我接过这个本,好像接过来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本,而像是个户口本。它好像是个郑重的交接仪式,既包含着一个父亲的深情,也有一份信任和期待,它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肯定。它就像一个载体,承载着上一辈对下一辈的期待,可这样的传承,却让我承受不了。我不由得心慌起来,心跳起来,心动过速。我想到在湖北我的成绩属于中上等,没有分在一班的尖子班,而是在2班的快班,并且学的是理科而不是自己擅长的文科,我会不会让父亲失望呢?
   
        想到白天那么多人来看我,那个隆重,川流不息的人问这问那,那个器重,有那么多人围着我转,围着我看,像众星捧月,我会不会让他们也失望呢?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汗毛孔打开了,我整个人紧张起来,紧张地坐了起来。
   
        屋里的烟以及人的气味还没有消散,想到大家的热情,想到父亲被人爱戴,想到我和父亲被人前呼后拥的情景,我就感到身子有些发沉,生怕考不好给父亲丢脸,在众人面前掉架。半夜,没喝多少水的我特别想上厕所,当我蹲在厕所里,想到这栋小楼左边邻居住的是一把手厂长,右边隔壁住的是海军军代表,都是厂里说了算的人,我就有点透不过气来,就有些诚惶诚恐。当我站起来,却不想回到房间,我扶着墙,费力地打开了小气窗。当我看着满天繁星,想到家里铺的是地板,桌子上是电话,身为处长的父亲还有一辆专车,我就很想坐在星空下面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直到数到忘了这些才好,一直数到不怕高考,不怕失利才好。(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而月亮却在偷着哭)。
   
        第二天,当我无精打采,黑着眼圈起来时,母亲让我到外面梳头去(这是她给我下的第一道指令)。看着她绷着脸,用那只曾拿过指挥棒的手指向门外时,我觉得下的不是指令而是驱逐令,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看着母亲面无表情的样子,我便有了不祥之兆。果然,当我提心吊胆吃完饭,准备和父亲一起到学校去,母亲忽然拦住了我们,问我到底想念高几。
   
        由于昨夜辗转难眠想了一晚上,到了白天的我已经有些害怕高考了,15岁的我有点语无伦次,小声地说想念高一。那怎么行?母亲高声说不是回来考大学的吗?我说我在湖北只念了九年,实际上是初中毕业,母亲一听就不耐烦了,就不依了,说应该去念高二。我说要不先去高二念两天,跟不上,再转到高一?那不行,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那怎么办?我茫然地看着母亲,不知所措。母亲好像看出了我的胆怯,反复地问这问那,功课学得到底怎么样,让我考虑清楚再去。时差还没倒过来,脑袋还迷迷糊糊的我被母亲问蒙了。
   
        那天早晨,就这样僵持着,在母亲的纠缠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命运正一点一点在改变,后来我才明白,母亲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是我遇到的少有聪明的女人。母亲是我第一任老师,真正的启蒙老师,母亲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南方人都这样,可能全国一样),家里有个比我小两岁说话比蜜甜的弟弟,有一个伶牙俐齿聪慧无比的妹妹,我算老几,一个从小就被送走,有一搭无一搭的老大。
   
        父亲是善良的,单纯的,他看不出母亲的用心,也想不到这可能是小小的本引起的麻烦,况且门口急促的喇叭声(吉普车)在催促他,他扔下一句话,你好好想想,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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