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想把这些既是常识也是知识,想明白还没弄明白时,1976年9月9日,霹雳一声震天响(晴天一声霹雳),毛爷爷仙逝了。


       这一年,三颗巨星陨落。星星落下来了,天没塌下来,但我眼前却漆黑一片,因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毛主席怎么会死,他老人家怎么会撒手而去,不管我们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的第一堂课不就是毛主席万岁吗?课文不会有误,几亿人都知道这句话,那么这句话是一句真实的谎言?


       我慌不择路,又不敢问任何人,问号只有在心里默默地来回滚。应该说,9月9日那天是我人生的第一堂课,一堂大课,它在操场上举行,时间长达三个小时,它让我明白,人活一万岁是不可能的,人能活到老,学到老,但寿命是有限的。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真理有待探讨,但谬误肯定存在。神话消失了,万岁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叫法,我想,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时,我的人生出现了一次转折(大转折),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就决心要拥有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重审周围的一切,不能人云亦云,哪怕稚嫩,也许萌芽中的东西最有生命力。

   

        我要站在独立思考的平台上,找到真正的感觉(答案)也就是真理(真正的道理)。 万岁刚弄明白,那么中庸之道又是怎么回事?是叫人折中?那不是没有棱角了吗?那不就是圆滑了吗?那不就是庸俗了吗?中庸是叫人不偏激,不是叫人圆滑而是叫人圆满。


       我开始把小学的账本抖落出来,觉得有些东西我是似懂非懂,还没悟透,还欠着账。我困惑地站在那里,正当想这些东西想得浓烟滚滚时,忽然有人在后背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是老师。原来大家都在哭,就我一个人没流泪,就我一个人溜号了。我赶紧打断自己的思路往回跑。看着遗像,听着哀乐,我真的找不到感觉,怎么也哭不出来。我低着脑袋,掏出了手绢,想让自己进入状态。 在一鞠躬二鞠躬的指挥下,我第一个反应是死原来离我们这么近,我对死有了确切的感受。第二个反应就是我不会哭了,很久很久都没哭过了。上小学时在电影院看电影,奶奶在那痛哭,我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一边,看着奶奶哭,自己一滴泪也流不下来。现在我傻傻地站在那,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依然无泪可流。是泪蒸发了,还是耗尽了?还是没生产出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为自己丧失了这种能力而心慌不已,我用手绢捂着脸,怕被老师看见。


       开完追悼会,大家都在哭,哭声连成了一片。人们对主席的感情是深厚的,不管如何评价功过是非,铁打的事实在那明摆着,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让99.9%的人过上了衣能遮体,饭能糊口的生活,是一代伟人,一个值得千秋歌颂的人。光是将儿子毛岸英送到朝鲜战场,一般人就做不到。也许是丧子之疼,让一个诗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时刻体会着心肝被摘的滋味,它是那样的汹涌,是常人无法理解的。面对人生无法弥补的空白,最终崩溃了,他的心一下子苍老了,击垮了(他是一个伟人,也是一个男人,同时也是一个父亲。为了革命,为了今天,他的弟弟牺牲了,孩子不在了,亲人不断失去……真的,就凭这些,他就永垂不朽,让我们永远怀念)。那时人们对主席不敢妄加评论,只容许哭。


       终于,我也哭了,也加入了大合唱。我不哭就不哭,一哭就一塌糊涂,上气不接下气。我没哭毛主席,我哭的是奶奶,因为对于我来说,奶奶如果那天不在了,天就真正地黑了下来。 


        我哭了,机会难得,我狠狠地哭了一场。(奶奶是在电影院里偷着哭,我是在操场上放声哭)因为我无法正视奶奶越来越多花白的头发和那双粗糙的手,那双给我挠痒痒我都感到像毛刺像针扎的手,冬天,血口子层层叠叠;夏天,到处是茧子,满手开花。奶奶,您疼吗?我在哭的时候,很希望您的心外面有一层茧子,这样您对疼痛的感觉能麻木些。昨天,我给您倒煤渣的时候,发现小厨房里的条件真是太险恶了,全是煤烟,身都转不过来,我熏得眼睛都睁不开,把我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可您为了这一日三餐天天和二氧化碳打交道,怎么受得了?您的咳嗽怎么能好?吃什么药能去根?都是白扯,看着您一点也不知叫苦的表情,我的心在滴血,有谁能把小厨房的环境改造一下,把烟排出去?不让它熏坏了奶奶的肺。我含泪问苍天,苍天不语。我低头问大地,大地正在呜咽。


       我还哭自己,流下的是忏悔的泪。我嫌奶奶的腿脚不灵便了,她把痰盂放在家里,在家里大小便,我无法容忍,每当我给她端尿盆时,都捂着鼻子,满脸不悦,并老为房间的异味和她怄气,天天开窗,不管能不能冻着她。啊,当衰老的阴影向我们奔跑着走来时,一切看似脏的东西都会出现。我知道自己的态度不好,可我又说服不了自己,面对这一道我解了三十八年的难题,我一筹莫展起来,唯有哭,心里能好受些。 


        我还想到了姑姑,一个本科大学生,花容月貌,却没有一个疼她的丈夫,温暖的家,姑姑累得头发都快掉光了,整个握起来就一小把,真叫人伤心,真愁人呢! 


       想到这些,我痛哭起来,大哭起来,哭声震天动地,把八年来积郁的泪水,在这一刻全都倾泻出来了,把哭这个久违的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泪水把尘世间的悲伤都冲掉了,卸掉了,虽然是暂时的,短暂的,但却叫人感到特别的痛快。它使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得到了缓解,它像条小溪,将悲伤流走带走,使人不至于被压垮,压瘫;它很像个调节器,让人生的四季不至于永远停留在冬季,不致于永远雪压枝头,将人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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