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初,为了修建备战工程,五团奉命组建国防施工营。我们坐着闷罐子火车来到加格达奇车站,开往鄂伦春自治旗以北百十公里的布苏里,去深山老林里开凿战备仓库及修建油井。此类工程我军50年代已开始建造,再远些算起,要追溯到30年代,小日本早已在东宁等地实施此类工程了。

我们下了火车换汽车,一路颠簸着,来到了深山中,在一片帐篷旁的空地里卸了车。待点完名,分好住处后,大家就开始自由活动。

我与原连队几个人扔下背包行囊,相互拉扯着爬上身旁陡峭的山坡,进入森林里去猎奇。打小从没有见过这么高的树,抬头看:一水的樟松,仰着脖子看不到树梢;从没有见过这么密的森林,轻易望不到蓝天。我们蹚着脚下的灌木腐叶、杂草、干枝,目光四处浏览,渐渐拉大了人与人间距。我左转右转,顺着踩出的小道上上下下,丝毫没有察觉到已落了单。事后才了解到,我与大伙走了反方向,大家还误认为我跑到了前边。

我兴奋地欣赏着北国原始森林的自然风光,吸吮泥香草香、花木香。“加格达奇”是鄂伦春语“樟松”的意思,自加格达奇经布苏里车站往北,广阔森林遍布,到处是高达数十米的樟松。每当松香味道吸入你的肺里,飘飘然,能占有你的整个灵魂。我望着新奇的世界,丛林小径像涂满松香的琴弓、琴弦又细又长,在密林草丛上跳跃着,心中充满了幻想。倘若打只熊瞎子,剁下四只熊掌,烀了,沾上蜂蜜,用舌头那么一舔,多幸福;或者发现一棵七品叶,超过百年的,须子一米多长,挖出来即刻用红线绳绑住,献给敬爱的毛主席,肯定比那大灵芝强。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嗖嗖”的野山风灌到我的脖子里,浸满汗水的棉衣内透着冰凉。环顾四周,耸立的樟松夹杂着白桦一棵一棵列阵望不到边,半人高的榛棵子及杂草边走边往腰里缠,脚踏厚厚的腐叶使人行走不稳。“啊”一声呼喊,没有人烟,只有回声。狂喊,无人应,怒骂,无人还。寂静的森林包裹着一个弱小的生灵,孤独感涌来,顿时将我从臭美中踹到了现实。

我快步顺林中细小的被人趟出的小道疾驰,眼前突然出现了三条道,捡中间的走吧,不料走了一会儿没路了,往回走了一会儿,怎么又没路了?转来转去东南西北根本辨别不出方向来。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彻底崩溃,出汗了,绝对是冷汗。好累,夹杂着绝望和恐惧。本能告诉我,不能再瞎走了。翻过山,若走错路更回不去家了。我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休息了好一会儿。

自立自强的基因呼唤我站起来,此时的我,就像好兵帅克一样,冷静地像条黄瓜挺着。大脑飞速运转:走不出去,撞到狼怎么办?立刻环顾四周,见树下有几根大枝杈,跑过去连踹带撅,得到了一根拳头粗,1米来长的武器。摸摸兜里,还有一把小刮刀,够了,大不了鱼死网破!狼不会上树,我在一棵大树上寻找到紧急避难所,一个大树杈,离地一人多高,上面分出枝杈,像吊床,我能爬上去,垫上大衣可躺着睡觉掉不下来。至于吃的嘛,还不饿,再议吧。

趁天还亮,主动出击一下,多一次实践多一次机会!我环顾四周起伏的山峦,找好能记住的坐标,叮嘱自己,千万不能走远,快看不到我现在的立足点就折返回来,再往另一个方向找,还找不到出路,立即回到原点。我深知,要抓要点,我们出来的时间不是很长,人们见不到我会寻找,若真是在错误的路上瞎跑,那肯定生死两茫茫了。

绝地反击。我拄着木棍,踉跄着奔跑;没有路径,折返,换个方向再试。小时候拧种的本能袒露无疑。胸中有一团火,从嗓子往外窜,热,真出汗,这回是热汗,滚烫滚烫的。我脱下大衣,用树棍挑着扛在肩上,喘着粗气,顽强的迈着步子,麻木的迈着步子。看看如今的独生子,想想当年的我,真是两个社会两重天。

天色渐暗,人似疯癫。第三次出击,倘若无效,重返周口店。第三次握手,破镜重圆,千里觅婵娟。走着走着,脚下突现十余米陡壁,这要是出溜下去,必见马克思无疑。不是党员,马老若不收,就见阎王爷了。我急刹车,又是一身冷汗。那天的排水量绝对超标。我侧转身,俯视,一条蜿蜒的黄带令我呆若木鸡。“天不灭曹,是公路!有路就有车,有车就有人。巴扎嘿”!我似藏民盼来了天路,在心头把北京和布苏里连了起来。

摸索着在陡壁边沿徘徊,找到一条冲水沟,滑了下去,总算踩到了平地。在窄窄的公路上走了一会儿,路基下拐弯处出现了几顶帐篷,有人!我冲过去打听,那人自称今天才到此地,是一师五团来施工的,此地是新编2连。我是新编一连的,真滑稽,炕头上找被子,这时恢复了方向感的我顺着帐篷往北走,听到了乡音,是丁小立等人在大声研究怎么找我,叽叽喳喳,既贴心又窝火。冲进咱屋,大声喧哗,扬汤止沸,内容记不清了,估计是反复追述了惨痛的历程。

此后岁月,凿山洞,推铁马,砌大块,抹泥沙。进洞,星星天上挂;出洞,太阳山后趴。快干水泥铺拱顶,慢轧岩块碎石拉。喝的是纯净甘甜的山泉水,吃的是标注50年代的冻肉渣。帐篷里困觉,后脖颈山耗子齿痕鲜红呈对等;咸菜缸换水,十余只死老鼠同腌茄子一边大。6车皮红砖双手卸,18斤方砖单手拿。整根原木肩头扛,四杠八门吼天下。私酿都柿酒,麻翻青年众男女;土制炸药瓶,震昏河沟小鱼虾。扒火车,行程200里,为品餐车大米饭;骑树干,时速60迈下山,进口风管砸。五一,天飘鹅毛雪;隆冬,山火炼石砬。营房失火子弹飞,砍绳到把手背剌。血染风采,似水年华。11个月历经严冬酷夏,离别时,面对被烈火烤焦的烈士老彭的坟茔,庄严敬礼,背过身来泪水哗哗。此时若与保尔对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可以毫不愧疚地说:“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如今,布苏里国防工事已成旅游景点,花岗岩内开凿的山洞冬暖夏凉,几重铁门防攻防毒防原子,看热闹的人群络绎不绝。46年前,就是林副主席折戟沉沙的那一年,兵团国防施工营,接替现役工程兵,在此地大干了近一年,我们在备服完毕的二号洞内看电影时,还窃窃私语,如果内战爆发,可在洞内为毛主席抵抗一年半载,毫无问题。

忆当年,独自深山老林觅出路;看今朝,融入退休大军频回首。布苏里坚硬的花岗岩,加格达奇优质的樟松,兴安岭郁郁葱葱的林海,留下了我的思念,尤其是初来乍到的第一天,魂牵梦绕,缠缠绵绵。多数人难以释怀的是第一次,我永生难忘的是第一天。

【作者:安建京  1953年10月出生,男,北京第67中学1969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8月12日来到2连,1971年4月随5团施工营赴大兴安岭参加国防施工。1973年4月支援三江平原开发,调6师60团25连,机务排拖拉机手。1976年调60团计财股统计,1977年10月困退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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