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吃过早饭，永强和诗月就准备带着孩子回家了，包括香香。我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但也没再挽留。一来因为每年过年的惯例都是如此，他们两姐弟过完除夕和初一就得赶回各自的家，张罗他们自家过年走亲访友的事；二来这两天家里人多孩子多，诗月家的平平、雨儿，永强家的香香、天天，诗竹的志远，五个小崽子，精力不知道怎么那么充沛，从早晨一睁开眼穿好衣服吃好饭，就开始上演大闹天宫，不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决不罢休。于是总有大人打骂、孩子哭嚎的场景出现，又吸引邻家大人孩子来像观看免费电影似的，笑嘻嘻地，不等电影散场决不离开。对此，喜清静的我内心早已厌倦无比，有心想让诗月和永强赶紧带孩子回，又实在不愿意让这好不容易团聚的一家人这么快就分散。
我对永强和诗月说，今年我炸的麻花和肉丸子多，你们一人拿些回去，家里来了客人让他们也尝尝。
诗月一听，立即摆摆手道，不拿了不拿了，那么远，还提那么多东西，麻烦死了。家里人多，还是你们留着慢慢吃吧。
我说，我费力不尽地炸出来都不嫌麻烦，你只是提回去就嫌麻烦了？吃的时候再多都没有够。真是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诗月说，不是我嫌——你看袋子里已经装了这么多东西了，下了车还要走半个多小时的路才能到家。下次吧，下次回来一定多拿点！
下次，下次哪里还有这些东西给你吃？我不禁又习惯性地拿出一副强硬的口气道，少废话！快点装上，就这些了，多的也没有了！估计回到家，你们那几个娃儿还不够吃。
诗月难为情地接过袋子。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尚良开口道，大姐，妈妈的一片好心，既然你不愿意要，就给我们好了，我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尝到妈妈做的肉丸子，给多少我们要多少。你的外甥正在长身体，就需要多多地吃肉，狠狠地吃肉……
他那突然冒出的阴阳怪气着实令人惊讶，屋里所有的人都将目光对向了他。
我冷冷地对他道，那里还有一大盆，没看到呀，任由你们吃个够！
他狡黠一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看你们把那点东西让来让去，心里面都替你们着急。这些东西妈妈也不给我们，如果都给我们吃，我都巴不得呢，大姐还不想要。看来平时是拿过妈妈不少东西吧，都不觉得稀奇了。
诗月脸一歪，没好气地说，哎，我说你这人咋这样说话呢，我没招你惹你吧？！行，你想要你拿去，亏得我还那样客客气气地对你，真是的，咋遇到你这样的人了！
说完，她一把拽过平平和雨儿，气哼哼地说了句，给外公外婆再见，我们走了！
爸，妈，我们也走了。永强见状，急急提上袋子，抱着天天，牵着香香走出门去。
我忙对顺儿说，快去送送他们呀，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车了。
顺儿亦着急地说道，那就走呀！
除了诗竹、尚良和志远，我们几个一起跑出门去追送诗月和永强。
刚走到路口，一辆班车呼啸而过。下一辆估计半个小时后才来。
站在路边等车的当儿，我见诗月依然愤愤不平的样子，便对她说，你当姐姐的，别跟他们计较。那个尚良天生就是一副坏嘴，但是人心眼倒还不坏。
不坏？我看是坏透了！这才刚来两天，我没惹他没得罪他吧，反而对他小心地赔着笑脸，他凭啥要那样说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拿了娘家多少东西，占了娘家多少便宜呢！还有啊，你看看他们家的那个志远，看着老实不吭声，动不动就去抢香香和天天手里的东西。平平和雨儿倒是大了，他欺负不了。他的爹妈也不管，任由他去欺负那两个小的。哎哟，气死我了！真气死我了！诗月说着喘着，胸脯一起一伏的。
行了行了，姐。为那样的人把身体气坏了不值得。永强安慰她道。
诗梅说，从那个人一进门，我就看出他肚子里装的全是坏水，你们还把他当成什么宝贝似的抬得高高的。现在知道了吧？咱们家的人啊，真的都是太老实太善良了，这个欺负完了，那个又来了。
你们这叫善良吗？什么叫真正的善良？真正善良的人从来不说自己善良，只会用行动来证明，就像坏蛋从来不会说自己是坏蛋一样。
诗云总爱跟诗梅针锋相对，似乎这也已然形成一种习惯。
去去去，小丫头片子，书呆子，你知道啥？！诗梅轻轻地推了她一把，道，你就会写你的文章作你的诗，啃你的书本，看好人坏人绝对不如姐姐我看得准。
你说啥？我没你看得准？你这叫……片面、偏激好吧？我们历史老师都说，我们现在是高中生了，不能再像小学生那样说，这个人是坏人，那个人是好人。那样的话，就显得你这个人好幼稚知道吧？
诗梅不服气地说，我只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个志远，那么小一点点，就学会了抢别人的东西，肯定都是跟他爸爸学的！
诗云说，三姐你咋这么武断呢？我也看了，每次都是香香和天天故意拿着东西在志远面前晃，显摆、逗他，他才去抢的。然后二姐就打他骂他，几乎所有的大人都会说他，指责他。他就气哼哼的不说话。然后两个小的觉得好玩，又去招惹他。所以说，这也不全是他的错。
人之初，性本善。永成说，我也觉得，志远并不是天生就爱抢人家的东西，如果没有那两个小的惹的，他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的……
诗梅冷不丁地拍了他肩膀一下，揶揄道，哟哟哟，还跩起来了！人之初性本善——这都是你在部队上学的吗？
也不是……永成倏地脸红了，说，就是我觉得吧，人无完人，任何人都有好的一面和不好的一面，我们不能光看一个人好的一面也不能光看不好的一面——就像尚……二姐夫……
他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顺儿，清清嗓子道，二姐夫这个人呢，目前我看，是不好也不坏。他究竟是好的地方多，还是坏的地方多，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毕竟才刚来两天，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自然就能看出他是什么人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呀，信不信我给你一脚？诗梅一边笑着，一边抬脚向永成踢过去，这就是你的分析呀，七拐八绕的！我看你在部队里啥也没学会，只学会说话绕弯弯了！
永成还像以前一样，一边躲着诗梅的旋风腿，一边忙不迭地解释：不是不是，我就是想说，看人要一分为二地看……
我制止了他们的玩闹，同时也感受到，对于八年之后诗竹一家的回归，除了我和顺儿，再加上自小就和诗竹感情深厚的诗云，剩下的几个孩子似乎并不接受，或者说不是心甘情愿地接受。
我问永强，你呢，你咋看？
永强说，妈，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啊。我总觉得，诗竹前天晚上回来说的那些话像是编的，哄人的。她说的那些当时回不来的理由，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
诗月说，就是。我听着也觉得不对劲。当时就算他们被小偷偷得一干二净，后来他们不是还借上钱回他们老家了吗？那再给我们寄一封信又能花多少钱？明知道家里面人会担心，要是我，我肯定会赶紧再给家里寄封信，把回不来的原因说清楚。我看她就是故意的，故意隐瞒了一些事情！
永强说，姐姐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这次突然回来，我感觉没那么简单，肯定有其他啥事情！去年要回来，都知道提前写封信，今年真的要回来了，为啥又不写信，不吭不哈地就回来了？
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把我说得彻底没了主意。我对顺儿说，这可咋办呢？诗竹好不容易回来，兄弟姐妹都不认，想让大家帮帮她都没办法，咋办呢？还要把她逼起走吗？！
顺儿说，不管咋说她是我们的女儿，他们不认我们认！这次她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走了！
永强说，妈，谁说我们不认诗竹了？我们只不过都讨厌那个尚良，要么不说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你，要么说话阴阳怪气的，让人看不透。
我心想，还是永强好，脾气温和，几个孩子要是都像他这样体贴该多好。于是轻声对他道，就算那个尚良不好，诗竹跟他是一家人，我们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呀。
永强说，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回去看看能不能找个啥活儿给他们干。我那个家具厂需要的都是技术工，他们也干不来。我找找其他干建筑的朋友吧。
永强的话正说到了我的心坎儿上，我不由得暗自舒了一口气。
送走了诗月、永强和孩子们，我们回到家中。
一进堂屋，就看见尚良正带着志远一道啃猪蹄，两个人满手满嘴都是油光滑亮的。
诗竹在灶台边洗着碗筷。尚良看到我们进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喊诗竹道：给老子倒杯水来！
诗竹忙不迭地揪住围裙擦擦手，倒了一杯水端过来。
你给谁充老子？她的老子是我！顺儿瞪眼看着尚良，不悦地说。
尚良愣了愣，随即堆起一脸假笑，同时用了半洋不土的甘肃普通话说，你先别发火，我说的是“老公”，没有说“老子”，你听错了。在外面打工的人，女的都喊男的“老公”。你们还不知道吧？不知道也不怪你们，几十年几百年都窝在这里没出去过，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
永成说，别狡辩了，我们的耳朵不耷，你刚才明明说的是“老子”。
诗云也说，就是。我们都听见你在说“给老子倒杯水”。不信问志远。志远，你离你爸爸最近，他刚才是不是说的“老子”？
志远头也没抬，表情淡漠、冰冷，依然慢吞吞啃着手中的猪蹄，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无关，抑或是他对这样的场景已经司空见惯，熟视无睹了。
诗梅气得怒目圆睁，眼看着诗竹手中的水杯就要递到了尚良的手上，她一把抢过杯子，放到案板上，说，谁喝谁倒！二姐你咋这么贱呢？是不是那几年他都是这样对你的？！
你妈妈的，你能啥能？！尚良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指着诗梅破口大骂，这个家啥时候轮到你来逞能了？一个没爹没妈的小杂种，管的闲事倒宽！妈妈的，跟老子横，我看你是皮痒痒了！过来过来，有本事过来。
诗梅毫不示弱，边向前走边说，过来就过来，谁怕谁？有本事出去，单挑！
永成一步踏过去，站在诗梅前面，向尚良板着脸，用了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道，你今天敢动她一下试试！
尚良一副癞皮狗的样子，说，我动了你又能把我咋样？你一个当兵的，敢打我一个平头老百姓？你敢打我，我就敢打她！
我打了又咋了，我打的就是你！不信你动一下看看！
尚良低头不语，突然挑衅般地，一拳向永成背后的诗梅打过去。永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胳膊向身后一扳，似乎没用多大的劲，尚良却呲牙咧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永成放开他，拍拍手掌，向他投去一丝轻蔑的笑。
尚良坐在地上，埋头不语。突然，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撒起泼来：林诗竹，好一个林诗竹，你老公被你弟弟欺负，你都能看得下去呀！你这个女人好狠的心，把我从家里面骗出来，就让你们家的人这样欺负我呀——
你起来，你这样胡闹丢不丢人？谁骗你来了，我说我要回来，你自己非要跟。是你自己一天神经兮兮的，害怕我不回去。都是你自找的，该打！
诗竹走上前去拉他起来，同时大声地反驳着他，但却是一副柔软、无奈的语气，就像风中的一株小草，怎么也直不起腰来。
尚良腾地站起，挥手又向诗竹打去，嘴里骂骂咧咧道，你个死婆姨！你让你弟弟打我，把我打死了你好另外找野男人是不是？！死婆姨，心够狠的你，够狠的你！
诗竹用手和胳膊护着头和脸，跑到儿子志远身后，蹲下来。
志远慢腾腾地站起来，伸开双臂，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像母鸡护小鸡那样护着母亲诗月，但双眼却盯在地上，脸上的表情依然冷若冰霜。
尚良恶狠狠地喊，志远，起开——起开！
我不起开，不——起——开！志远鼓起勇气说道，但刚说完便垂下双臂，“哇”的一声，张嘴大哭起来。
一团怒火一直在顺儿的胸腔里窝着，把他憋得面颊通红，脖子上青筋暴突。他一把拉过想要走上前去教训尚良的永成，瞪着眼向尚良吼道，你干啥？大过年的你要干啥？非要把家里闹得乌烟瘴气的你才舒服吗？！
那边，诗云把诗竹拉起来，突然惊讶地喊道，天哪！我的天哪！二姐，你的胳膊——咋这么多血印呢？是不是他打的？是不是呀？！
她把诗竹拉到我跟前，让我看诗竹胳膊上的伤。我一看，两条胳膊上深深浅浅的血印不下二十条，再把她背上的衣服掀开来看，也布满了青的紫的印迹。而且我们还发现，她头顶上一撮头发也没有了，露出光光的头皮。
我一下子瘫软在凳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天哪，你们回来干啥？还不如死在外头，一辈子不要回来，不要回来拿刀戳你妈妈的心！这是干啥子呀，作孽呀！诗竹，妈妈这辈子最想你呀，想你想得觉睡不着，饭吃不下。你从小就很老实很听话，我从来都不舍得打你一下。你为啥要这样作践自己，把自己好好的身体拿给他来打，你为啥自己不把自己当人？！走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回来浑身上下都是伤！都怪我，都怪我这个妈没本事，没有保护好你，我这个当妈的不够格，不够格呀！
我一边哭诉，一边打起自己的脸来。
诗梅和诗云赶紧上前，一人抓住我的一只手。
诗梅对着我大声喊，妈！这跟你有啥关系，都是那个死猪自己的事！当初是她偷偷地离开了这个家，跟你有啥关系？你勺（傻）了吗，打自己干啥？！
诗云突然扑向尚良，两手不停地朝他身上拍打，嘴里喊着，你算什么男人？你凭啥打我二姐？你把她从我们家骗走，又不好好对待她，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我打死你，打死你！
素来平和、安静的诗云，终于也发怒了。一个从来没有发过脾气的人，身上一旦喷射出怒火，力量却也如此惊人。
尚良没有还手，但只一推，她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诗竹上前一下子扶住了诗云，让她坐在凳子上。
一切都突如其来，一切都变化太快，而仿佛在眨眼之间，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没有一个人说话。
忽地，诗竹把头埋在诗云胸前，大哭起来，哭得哽咽难止。此时此刻，她就像一个离家多年的小妹，向久别重逢的姐姐倾倒着满腹委屈。没有人制止她，就这样让她把积攒了十年的泪水肆意地发泄着。
尚良走到诗竹身边，轻轻拽着她的胳膊，格外温柔地整理着她凌乱的头发说，别哭了，我们走。
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尚良，我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哪去？我不走，这是我的家。诗竹将头从诗云的怀中挪到桌子上，依然趴在自己的臂弯里，哭泣着。
你不走是吧？你们一家人都不要你了，你还赖着不走？你一天到晚念你的爸爸妈妈，想你的爸爸妈妈，现在你带着他们的外孙子，顶风冒雪地回来看他们了，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你把这里当成你的家，他们把你当成家里的人了吗？还不是把你当成佣人一样，让你洗锅刷碗，喂猪做饭？
永成说，你不要在那里胡说八道听见没有？小心我再揍你啊！谁没把你们当一家人了？要不是看在二姐的面子上，早把你像小鸡一样提出去扔了！别给脸不要脸！
尚良作出一种无辜状，将头一摆道，唉呀算了，我一个外家女婿，惹不起你们，我走还不行吗？诗竹，最后问你一句，跟不跟我走？
诗竹停止了哭泣，但未予回应。
诗梅说，我姐和志远不走，要滚你快滚！我们家不欢迎你！
尚良皮笑肉不笑地说，唉，我说你一个拣来的货，凭啥在这里对我们家的事指手画脚呢？凭啥让我滚？不对呀，我好歹也算是家里的一个亲女婿吧，你算啥东西？要走也是你走吧？你不想你自己的亲爹亲妈吗？赖在这干嘛呢？想分家产啊？
此时我已气愤至极，拼尽全力喊道，永成！你还让他在那里乱七八糟地说啥？！把他撵走，快点把他撵走！让他滚，滚！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早已出自顺儿的手。只听他骂道，狗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是你自己不识好歹，太欺负人了！当我们真怕你呀，给你说，老子这辈子就没有怕过谁，不要把我惹毛了！
永成上前揪住尚良的衣领，把他提出了门外。
尚良在门外大声喊，把我的衣服拿出来，林诗竹，把我的衣服拿出来！林诗竹，我从头到尾都是在维护你，你知不知道？
诗竹默默起身，背起他们来时带的两个行李包，拉过志远的手，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我预感不妙，忙问，诗竹你干啥？！
诗竹说，我对不起你们，回来给你们带了这么大一个祸害，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错了，我就不应该回来……
你不能走！我连忙示意诗云和诗梅拉住她。她拼命挣脱了两个妹妹的手，向门外走去。
算了，我走！诗梅用力把诗竹拽回来，说，这家里只有我是外人，要走也是我走！你别走！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天哪！你们这是干啥子呀？
一时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