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梅已经一天两夜没音信了,我的心一直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翻腾着,第二天刚蒙蒙亮,没办出院手续就独自回了家。
走到王祖泉的诊所时,顾小英正在敲诊所的门。尚红梅开门后,打着哈欠说,一大早就来敲门,还让不让人睡了?你咋了?
大喜闹了一晚上的头疼。顾小英怯怯道,请……王医生去看看吧!
头疼?头疼不是病,也没啥好看的。尚红梅斜眼看着她,一脸嫌弃之色道,是不是着凉了呀,拿点感冒灵吃吃吧!
行、行……顾小英唯唯诺诺地应着,手伸进衣襟里,像是要往外掏钱的样子。
尚红梅转头看见了我,大声喊起来,如意,你不是在住院吗?咋回来啦?
唉,医院里待不下去,还是回来吧!我苦笑道。
是为了诗梅的事吧?别担心,诗梅那么大了,不会有事的。哎,你们没到她姐她哥那里去看看?
对呀!我恍然道,还没去诗月和永强那里找找呢!看我,都急糊涂了!
顾小英重重地叹口气道,唉,女娃娃,千万不能离开家,离开了就永远见不着了!万一,再遇上坏人,可咋办?!
她的表情充满了担心和忧虑,我想她一定也联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至今杳无音信,至今她也没见到两个女儿一面。都是母亲,她对孩子的那份思念和煎熬,也一定是不亚于我的。但是此时此刻,我却无法对她这份善意的表达给予感谢或是回应,只对尚红梅道,你们先忙,我得赶紧回去,叫他们爷两个分头找!
回家一落座,我就吩咐顺儿和永成,分别到诗月家和永强家去看看。
顺儿说,你不说我们也打算去他们两个那里去看看哩!
永成说,我觉得还是先去公安局报个案,毕竟她已经超过一天没回家了。我给我们的同学和朋友已经都打好招呼了,让他们都帮忙找一找。我明天就该回部队了,他们一有消息就来家里告诉你们,我把家里的地址都留给他们了。
我一听,心又沉了下去,说,你咋——明天就要走啊?不能多待两天吗,现在这个时候——
顺儿说,他的假期满了,说回就得回。他是一个兵,得守部队的纪律,现在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留他,知道吗?
永成说,我明天反正要到市里去坐车,刚好到大哥家去看看。不过回部队就不能按时到达了——没关系,家里有特殊情况,耽误一天,部队领导不会怪罪的。
我叹口气,不再言语。实际上,“诗梅”这两个字,一直在脑海中燃烧着,烧得我焦躁不安,让我无法从其他事情当中分神出来,包括永成说要回部队,若是在往日,我肯定是依依不舍,十个不肯,百个不愿的。而现在,它就像一滴雨落进了湖中,只有一丝轻微的波纹,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我这一生,养育了六个儿女,哪一个都是心尖上的肉,舍了谁都像是要了我的命,尤其是诗梅。虽然她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我和顺儿的眼里,她比亲生的还要亲。她在几个孩子当中,无论身世和性格都是那样特别,注定了她不会永远待在我们家里,不会永远当我家的孩子。一直以来我都坚信,总有一天她会回到自己亲生父母的身边,而我所做的,就是实现对她父母的一个承诺,一个全心全意报恩的举动。所以不管自己有多苦有多累,只要能把一个完好无缺的女儿送到业成哥嫂的手上,便是此生最大的心愿了。这份信念就像一颗种子,长在我的心田,这么多年来,一直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从来不曾枯萎过。我小心地呵护着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也早就与我的身体和生命融为一体,不可分割了。可如今,诗梅不见了,失踪了,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我不敢想万一,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去想:万一这个时候,业成哥和嫂子来了,来找我要诗梅,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顺儿去了诗月家,当天去当天就回,带回来的消息跟我预料的一样,诗梅没在那儿。
现在就只等永成的消息了。他走时说,如果诗梅在大哥那里,让大哥当天就把诗梅送回来。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所有的消息都像悄悄融化了的冰雪,不知道去了哪里,了无痕迹。
永成想必已回到部队,紧接着便是诗云回县上念书,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这种清静似乎是我多年前就极度渴望拥有的,然而于现在的我而言,它不啻一根勒住脖颈的绳索,会让你在窒息中悄然死去。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来了去,去了来,我终日恍恍惚惚,睁眼闭眼之间,除了自责还是自责,除了等待还是等待。诗梅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即使是报了案,公安局那边也没有半点消息,总是说,我们正在全力查找线索,你们再等等,一有消息就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坦白地说,在诗竹离家的那些日子,我虽然内心悲痛,但却没有如此的魂不守舍、忧心忡忡。因为诗梅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只要一天没找到她,我就一天欠着对业成哥的一个交代,一个天大的恩情的交代。所以在很多时候,我总会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无能为力,甚至无法原谅自己。
终于在一个星期之后,收到了永强发来的电报:诗梅在我家,勿念。现忙,过段时间送回。
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
见我家大棚搞得不错,村里原先在观望的人也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他们轮番来请顺儿去给自家建温室大棚做指导,或是出谋划策,就差在大门口排队了。而顺儿呢,本就是个热心肠,无论谁来了,都是有求必应,一叫就走,以至于现在农闲时节也基本上是日日早出晚归,把家里的一摊子事儿全都扔给了我。我虽然心里有些不乐意,但看到顺儿受村里人看重,尊敬,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彩,于是那一丝丝儿的不乐意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过完元宵节,洪思仁带着菊花去四川看病了。临走时说,他们有可能还会到洪思仁的河南老家去看看,因此回来的时间可能会晚些。
他们走了以后,诗竹一家三口便住进了菊花家。平时他们帮着我们干干大棚里的活儿,卖卖菜,跟我们一个锅里吃饭,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一个月以后,地上的冰雪都融化殆尽,辽阔的田野散发着草木苏醒的气息与活力,呈现出勃勃生机。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那天一大早,顺儿就把尚良叫到别人家去帮忙弄大棚。而我和诗竹照例在自己家的大棚里忙活。
临近中午,我从大棚里拖出一大筐新鲜韭菜,感觉浑身汗涔涔,热烘烘的,额上汗水直往下掉,就捋起袖子擦汗。不经意一瞥,看到诗竹左边的衣襟挂了个口子,便道,你这衣服别穿了,等这两天忙完了,到县上给你买件新的。
不用。这衣服还好着呢,还能穿。
能穿啥呀,看这,都挂烂了。我揪起她的袖子说,这衣服穿几年了?颜色都洗没了!布都糟了!你呀——唉,让我咋说你呀!
诗竹不吱声,低头想了想说,这衣服烂了,补补还可以穿。要买的话,不如给志远买件新的。他长这么大,还没正儿八经穿过新衣服,都是捡别人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不由得一阵心酸,还有一丝隐隐的痛。许久才说,你和他,都买。给你们娘两个一人买一套。
我们俩抬着菜筐往院子里走时,永强急匆匆地走进了院子,边跟我们打招呼,边顺势坐在了门边的石凳上。
诗梅呢?!我边问永强边看他身后。
永强并不答话,一个劲儿地擦脸上的汗。
我看他嘴唇发干,便让诗竹去倒杯水来。并试探性地问,咋了,诗梅不愿意回来?
永强喝了一大口水,说,诗梅初三晚上七点多八点的样子到我那去的,说要帮我看店。我和巧燕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哪有年还没过完就出来找活干的?再说这也不像诗梅做的事呀。但是她既然来都来了,就先让她看着店吧。如果不是永成第二天到我家来找她,我还不知道事情是咋回事呢。本来当天我就要送她回来,可是那天正好请人吃饭,早都打好招呼的,不好改时间。过后我说送吧,厂里一直都不得空闲,诗梅看店也看得挺好,我就先发个电报回来报平安。这些天我和巧燕都在劝她,她也答应了要回来。可是昨天晚上,她和巧燕大吵了一架,今早上就跑了——
又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一颗马上就要降落的心,瞬间又被拉到了半空,我下意识地惊叫起来。
永强亦是一脸焦急之色,道,我以为她自己回家了,急得早饭也顾不上吃,就赶回来看看。
这下完了,这下完了——又走了,这下她会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呀!走的时候只留了一张纸条,说要去找她的亲生父母。还说她已经长大了,谢谢我们全家对她的养育之恩,她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以后就回来。纸条我都带来了,你看看这上面写的。
我几乎是从永强手中抢过了那张纸条,一看,内容果真如他所说。纸条上的字,笔迹凌乱,字体较大,钩折处棱角分明,一如诗梅执拗倔强、说一不二的性格。
刚才还浑身燥热的我,此刻有如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寒到了脚底。我无力地坐下来,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二十多年来抚育诗梅的点点滴滴,都已化作了幻影,无情地从我眼前飞走,而且很快就消失在空中,快得让人来不及出声喊住它们。
我不由得质问永强,她为啥跟巧燕吵架?巧燕是不是说她啥了?我了解诗梅,她看上去大大咧咧啥都不在乎,其实心里面在乎得很,最忌讳别人说她是我们家捡来的娃娃。小时候,永成为这个挨了多少打,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永强说,起先我们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都还是有说有笑的。巧燕说,诗梅给我们站商店一个月了,货卖得不错,还给她发了工资。说让她在我们这里好好干,过一两年给她在市里面找个好对象,两个人再一起开个店。这个话也是对的呀,哪知她一下子就不高兴了,说,找对象、找对象,为啥你们都想着给我找对象?你们看我不顺眼、想撵我走就明说!反正我是个没爹没妈的人,走到哪里都讨人嫌!巧燕开始只当她是耍小孩子脾气,也没有往心里去,就说,谁说你没有爹妈?你就是我们的亲妹妹呀,谁会嫌你?她说,你们表面上说我是你们的亲妹妹,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你们根本就没把我当真正的亲人!我就是你们家的累赘,你们早就想赶我走了!巧燕说,你说这个话就太不讲良心了啊,你拍着自己的胸脯想一想,这么多年,爸爸妈妈待你咋样?哥哥姐姐,还有我,所有的人,待你咋样?!别一天到晚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永强接着说,我一听她说的越来越不像话,就喊住巧燕莫再说了。我当时也有点生气,就对诗梅说,明天就把她送回家。她也气哼哼地说,她没有家,她死也不回去,除非找到她自己的亲生父母。说完她撂下筷子就跑回自己的房子,把门反锁上了。今天早晨巧燕喊她吃饭,发现屋里头早就没有人了!对了,前两天芳芳还来找她玩了,在店里面待了大半天,天快黑了才走。
芳芳?芳芳不是被你高阿姨送回老家了吗?这几年一直都没见到了。
可能又回来了吧,好像一直待在市里面的,我经常在宾馆和饭店里面见到她。现在比以前漂亮多了,打扮得时髦得很!巧燕还说,再别让诗梅跟芳芳玩了,小心被她带坏了。
一团莫大的恐惧感,如同厚厚的乌云,层层叠叠地向着头顶压下来。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头脑却是从未有过的冷静与清晰,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倒下。
她会到哪里去呢?一个女娃娃,从来也没离开过家,也没出去过——唉呀,真是急死人哪!我像是在对永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行找芳芳问一问?王艺高也在市里面,他知不知道诗梅去了哪里?
芳芳?我只知道她在市里,到底住在哪一片我也不知道,只有到她去的宾馆和饭店找找看。王艺高是谁,我不晓得。
你咋不晓得呢?王艺高就是王医生、尚红梅的儿子,跟诗梅是同学,听说现在在市里面哪个学校当体育老师。不行我跟你一块去市里,找找芳芳和王艺高!先去问问尚红梅,王艺高在哪个学校上班——我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