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们一家将全部的力量都投入到了种植蔬菜当中,我和顺儿负责种菜,诗梅负责卖菜。
   
       刚开始我们担心她没经验,不会卖菜,便让菊花带着她卖。她每天赶着毛驴车,上午下午各拉一趟菜,跑得不亦乐乎,经常看见她,脸上淌下了汗水,伸过胳膊一擦了事,也从没叫过一声累,喊过一声苦。
   
       我发现她头脑活络,还挺有做生意的天赋的,比如到下午太阳将要落山时,看着不好卖的菜,便两公斤当一公斤卖,或是三公斤当两公斤卖,如此一来,菜很快就会卖掉,或是剩不了多少。
   
       几天后,大棚里的菜越长越多,每天两趟菜显然是不够卖的。没办法,顺儿又借了眯眯眼家一辆闲置的骡子车,说好我们只管骡子的喂养就是了。以前这辆骡子车是眯眯眼的父亲在赶大车用,如今他身体有病,赶不了车了,而眯眯眼宁愿整天东游西逛也不愿子承父业,那骡子也只好终日赋闲在家,日渐失去了主人的照料,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洪思仁得知此事,给顺儿出了个主意,让他去将骡子车借来用用,一来可以缓解我们家交通工具不足的问题,二来也可以把骡子养好。这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们和眯眯眼的父亲都同意。
   
       就这样,父女俩每天赶车卖菜,一个月下来,我把卖菜的钱放在一起数了数,竟然有两千多块。
   
       我们三个人一时之间都开心不已,真的是没有想到,这差不多要赶上我们在地里种一年庄稼的收入了。
   
       那天晚饭前,顺儿和诗梅卖完菜回来一进家就先数钱。
   
       呀,一共八十二块六毛八!诗梅将一把钞票攥在手中,高高举过头顶,激动得大声喊起来,真是太好了!照这个样子算下来,我们半年不到就可以变成万元户了!
   
       嘿嘿,万元户,还在哪里哪哟,花钱的地方还多得很……顺儿微笑地重复着她的话,思索着说,首先车是个大问题,还是要想办法买辆小四轮才是真的。
   
       可以可以,我同意!我们一个月挣两千,三个月就是六千,小四轮也就五六千一辆,三个月我们就可以买回来了!诗梅说。
   
       你咋晓得小四轮卖五六千?我问。
   
       你忘了李二虎他们家就有一辆?他给我说的。他家前年买的五千多,说不定今年会便宜好多呢!
   
       李二虎是诗梅的初中同学,也是我们村会计的外甥,家在另外一个小队。小四轮是他哥哥李大虎在开,主要是农耕季节辗转在各个乡村为人犁地。
   
       说起来小四轮是该买。我说,可是买回来也没人会开呀,有啥用?
   
       嗨,那还不简单?诗梅跨大步几乎是蹦到我面前,自信满满地说,我去学不就会了?我保证,最多一个月,一个月我就能——拿——下!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为她竟然有如此的想法而感到惊诧不已。一直以来,我都想象着能把她培养成一个文静贤淑的女子,像她妈妈那样温柔娴雅,知书达理。然而随着她慢慢长大,她的性情修为,显然不如我最初的本意,当我觉得她越来越不像个女孩子的时候,内心总有一些惶惑不安,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她带成了一个野小子,若以后见着了她的父母,我该如何向他们陈述抚育她的过程。而自己亲生的那几个孩子,似乎又显得太一般太普通了,没有一个出众的,或是像她这样稍稍特别一点的。事实上,在带大这几个孩子的过程中,自己都是一视同仁的,并没有偏爱谁或是冷落谁。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是他们每个人的天性使然吧。
   
       啥子?你要去学开小四轮?那是男娃娃干的事,你一个女娃娃家,卖卖菜还可以,学那个干啥,又脏又累又费脑筋的。我摆出一副淡然的表情,用平静却是不容商议的口气制止她。
   
       谁说小四轮只有男娃娃开,女娃娃不能开?人家外国,女娃娃都能开飞机呢,你不知道吧?
   
       我不禁笑着揶揄她,我知道那个干啥?我就想知道,你一个女娃娃家,为啥天天都想的是干那些男娃娃干的事?
   
       我喜欢,我喜欢不行吗?
   
       哟——你们这是在说啥呢,说得这么热闹?尚红梅跟着话音,挑开门帘进了屋。
   
       我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了!她一脸嬉笑着说,诗梅喜欢谁呀?告诉尚阿姨,明天阿姨就帮你说说去!
   
       诗梅有些诧异,同时又有些嫌恶地说,阿姨你说啥呢?
   
       这丫头,阿姨来了快端凳子啊!红梅,别跟她一般见识啊。我边端过凳子边问,你咋有空过来了?吃饭没?
   
       吃过了,放下碗就给你们送请帖来了。尚红梅尽管嘴巴小,嘴皮儿薄,但一笑,便会露出两颗镶金边的大门牙。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大红请帖说,喏,胡副书记的请帖,他丫头明天结婚。我不是他们的媒人吗,那天去胡副书记家,他就让我把请帖给你们带过来。
   
       胡副书记的丫头?是那个叫胡圆圆的?我一听,不禁有些发懵,疑惑地接过请帖,正要打开看里面的内容,被诗梅一把抢过去。
   
       她大声念起来:谨邀林长顺夫妇,兹定于一九九〇年农历八月十六日中午二时在喜福来餐厅为我女举行婚礼。胡建平袁新竹恭候光临——


       妈!妈!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猛然又提高了音调喊道,胡圆圆她妈妈的名字也有“竹”,跟二姐的一样!
   
       嘁!我不禁暗笑一声,道,真是没名堂!这有啥子奇怪的——啥子,八月十六?还有十天哩,他们咋这么早就送请帖来了?
   
       尚红梅说,这还不懂?早送请帖,早让你准备钱呗!
   
       还有还有,难怪女儿叫胡圆圆,她爸爸姓胡,她妈妈姓袁——这名字起得,有点艺术性哎!没人回应,诗梅似是自言自语。
   
       顺儿看着尚红梅,有些茫然地说道,胡副书记——咋想到请我们了呢?
   
       是胡圆圆的意思。那丫头念着你们家永成的救命之恩呢,她知道我和你们是一个村的,就非要拜托我把请帖带给你们。反正现在永成也不在家,你们当父母的就代永成遂了她的这个心愿吧。
   
       我问,红梅,她的对象是你介绍的?她不是不同意吗?还跑去跳河,幸好让永成看见了,才救了她一命。
   
       唉,不是那个,那是他们两个自己谈的。我介绍的这个,是县卫生局涂局长的儿子,跟胡圆圆是初中同学。他上完医科大学毕业回来在县医院上班。
   
       你跟他认识?——咋认识的?同村住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听尚红梅说认识县上当官的,我不禁有点好奇了。
   
       我们咋认识的呢?说起来还是县上一个开诊所的朋友介绍的。他妈妈,也就是涂局长的老婆,以前是计生指导站的,后来停薪留职,自己开了个药房,专门卖药,也批发药。我们这个开诊所的朋友一直在她那里拿药,后来也介绍我们到她那里拿药,慢慢地我们就熟悉了。她知道我有时候也帮人说媒,就托我给她儿子介绍对象,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胡副书记的丫头。说起来才知道,他们两个人还是初中同学——你们说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哪有这么巧的事,啊!两个人早就认识,就差我来牵中间这根红线了!
   
       尚红梅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得意,越说嘴里越包不住满满一口唾沫星子,甚至有一些飞溅到我的脸上和眼睛里。
   
       我边擦她的唾沫星子边说,是啊,无巧不成书,你这个媒人啊,也是当巧了。
   
       诗梅突然笑道,真好玩,他们一个姓胡,一个姓涂,连起来就是一个词语:糊涂!真是太好玩了,这两家人连姓都姓得这么巧!
   
       听诗梅这么一说,感觉确实是挺可笑的,我们都不由得笑起来。
   
       诗梅凑近尚红梅连连发问,那位涂公子长得咋样?帅不帅?帅不帅?
   
       我伸出食指,嗔怪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一个丫头家,害不害臊,问人家小伙子帅不帅,这是你问的吗?
   
       问一下怎么了?人家好奇不行吗?
   
       尚红梅眼里闪着异样的光,笑着说,你真想知道?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小伙子长得瘦瘦高高的,面相一般,虽然只比我们家艺高大三岁,但是却有点显老……反正我觉得呀——我这不是夸自己的儿子啊,还是我们家艺高看着顺眼得多,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
   
       诗梅使劲撇了撇嘴,露出不以为然、蔑视的表情,嘴里嘟囔着什么,我也没听清。
   
       其实,在刚听到尚红梅说,送的是胡圆圆的结婚请帖时,我心里就有点儿不对味了,因为想到了永成。我一直感觉永成喜欢胡圆圆,胡圆圆也喜欢永成,曾经也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定永成以后会和胡圆圆成一对。哪承想现在听到的是这样的结果,我情绪不免有些低落,低沉着声音说,不行的话诗梅你去吧,我和你爸爸都不想去凑那个热闹。
   
       尚红梅说,你这话是啥意思?你们两口子都不去吗?那请帖上写的可是林长顺夫妇,夫妇是啥?就是你们两口子!那请帖胡副书记都是带着他老婆的名字一块儿写的,就等于是人家两口子请你们,这么诚心地请你们,你们不去不像话吧?
    
       我想想也是,于是看看顺儿。顺儿说,反正我不去,我最不喜欢一大帮子人坐在那儿吃吃喝喝,又不认识,大眼瞪小眼,怪别扭的!干脆你们娘两个去吧。
   
       尚红梅起身说,反正请帖我带到了,任务也完成了,你们自己商量吧,我走了。
   
       她一边走一边示意我跟她一起出去,似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把她送到大门外,她问我,诗梅多大了?
   
       二十一。咋啦?
   
       二十一,也该找对象了,你们给她张罗了没?她有没有对象?
   
       没有啊,你看着有合适的就帮忙给介绍介绍呗。
   
       那我也不拐弯抹角,就直说了——我想说给我们家艺高,你看行不?这个事情,本不该我来张口,应该托别人来说,可是我想我们两家关系到这里了,我本来就在帮人说媒,所以就不费那道事了。两个娃娃从小一起长大,以前都是同班同学,互相也都喜欢,这缘分够深的吧?我和他爸的心思都一样,就看你和老林的意见。
   
       我被尚红梅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大跳,之前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预兆,我只觉得脑子里的东西一下子全跑光了,不知道拿什么来应答。
   
       这、这……我想着她刚才说涂局长的儿子不如她儿子王艺高的一番话,算是明白她的用意了,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尴尬地望着她傻笑——是的,我认为那就是傻笑。
   
       咋啦,我们家艺高,你看不上?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啊?
   
       诗梅这丫头……你也知道,她脾气不好,跟艺高不合适吧?
   
       我觉得挺合适的,除开漂亮我就不说了,她跟我一样,也是心直口快的人,而且又能干又能吃苦,不娇气,脑子灵,关键是艺高一直都喜欢她。
   
       艺高……不是已经有对象了吗?
   
       你说的是市里面那个?唉,不行不行,那也是他在市里上学认识的,毕业了还不知道成不成呢!再说了,那个女娃娃,他们家是个当官的家庭,咱们平头老百姓,高攀不上,算了!
   
       不是说那丫头的爸爸都给艺高找好工作了,他们毕业了就结婚吗?
   
       唉,别提了,找工作,结婚,说是这样说,他们家的意思,是要让艺高倒插门,一辈子在他们家围着他们一家子人转呢!这哪行啊,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到了了去孝敬别人,给别人当儿子,那我不亏死了嘛我?与其这样,我宁愿让他回来,找个跟我们差不多家庭的丫头结婚,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好,是不是?再说了,那个丫头,娇生惯养、病病歪歪的,长得也不好看,一脸雀斑!就命好一点,生在了当官的家庭,那又怎么了,我不稀罕!我家诊所虽然小吧,一年也有万儿八千的收入,不比她家差到哪去!我家艺高,凭啥去给她家倒插门,你说是不是?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家可不比你家有钱,诗梅跟艺高,既不门当又不户对,还是别提了吧。
   
       哎哎,如意,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尚红梅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羞涩的红晕。
   
       我不想再往深里追究她的态度,平和地问,艺高是咋想的,他愿意回来吗?
   
       他是我儿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同不同意都得回来,由不得他。尚红梅看着我,眼里透露出真诚的光芒,她说,在全村的大姑娘里面,我就看上你们家诗梅了。咋样,你回去给她说说,问问她的意见?
   
       好……吧——那你慢走啊。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转身进了屋。说实话我真的拿不定主意,要跟顺儿好好商量商量,关键是要看看诗梅的反应。
   
       诗梅一听,立马柳眉倒竖,情绪激动地说,他做梦!就是天下男人死绝了本姑娘也不会嫁给他!
   
       其实我早已洞悉她的心思,所以刚才听到尚红梅说的那一番话之后,才没有立即答应。我故意问她:
   
       你以前不是挺喜欢王艺高的吗?现在咋不喜欢了?
   
       以前?以前是我傻,现在我不傻了!王艺高就是个花花公子,一天除了会骗那些傻丫头招摇显摆还会干啥!我早就把他看得透透的了,大骗子!以前他到市里上学走的时候咋跟我说的,说他就喜欢我一个人,让我等着他,他毕业了就回来找我,还对天发誓!结果呢,去了不到两个月就带了个女娃娃回来说,那是他对象!哼!他妈妈也是个骗子,跟着他一起骗我,哼!哼!哼!
   
       看着诗梅咬牙切齿、气愤难当的样子,我和顺儿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但又不知拿什么话来安慰她。
   
       你能想明白是好事。我对她说,小时候你就像个男孩子,总爱跟人打架,惹这样的祸,惹那样的祸,让妈妈操不完的心,总是发愁你将来这个样子可怎么办。现在你长大了,妈妈很高兴,妈妈相信你,能做好一切事情!
   
       顺儿晚上睡觉时对我说,按说王艺高,跟诗梅也还配得起。他家是一个独儿子,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家里没啥子负担,老的又能挣钱,诗梅嫁过去应该亏不了。我觉得还可以。
   
       可以啥可以?你也不看看王艺高让他爹妈都惯成啥样子了,油嘴滑舌,好吃懒做,我看一点儿也靠不住。结婚过日子不能看表面,要往长远看晓得不?还有尚红梅,嘴皮子会说得没法,内心呢,也是狡猾。诗梅个性强,心直口快的,她们两个人能相处到一块儿才怪,肯定是水火不容。


       顺儿沉默半响,又说,哎,你觉不觉得,诗梅心里喜欢永成?
   
       你莫乱想,他们是兄妹!我断然阻止了顺儿的想法,不过话一出口,转念又想,两人不是亲兄妹,说不定也有夫妻之缘呢,便叹口气道,还不知道永成是咋想的,喜不喜欢诗梅。若是喜欢,我们倒也能省不少事,若是不喜欢……哎呀!由他们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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