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慢慢地走着，就像一个一直站在低处的人无法看清全貌，我也无法全面看待这个家，当我在家找不到兴奋点，我依然按照惯常的思路，按照老路想起自己的不足来。
   
　　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把不情愿回家的心情冲淡一下。
   
　　首先我想到了学校的学习，我自定学习计划，有向上的愿望，但更多的是出于对老师的气愤，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它没有基础，有的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会很快烟消云散。
   
　　另外还有矿工，我必须承认，出去打工，挣钱是次要的，我不出去，家里也不会揭不开锅，是我看不上他们，才跑出来的，这是主要的。对家人也一样。比如喜欢做面食的奶奶，经常把面发好了，放在被里，下面放两个热水瓶，我就觉得不卫生，既不愿她把睡觉的地方当做发酵场地，也不想让她把要吃的东西放进被窝。我皱着眉头，苦着脸，把面偷偷拿出来，放在别处，让奶奶怎么也找不到。
   
　　还有父亲，他要带我走，我偏不走。是出于叛逆，是因为不高兴，是因为怕吃苦。是不愿承担责任，享受到了权利（寄钱），却没想到义务。
   
　　“那么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这阳光灿烂的旅途中，在这大浪淘沙的时刻，在这回家的路上，翻开这些陈芝麻烂谷，我是既心疼又欣慰，心疼的是我不怎么样，欣慰的是当我发现自己的丑时，就不觉得这个世界的恶了，回家的步子就不显得那么的沉重了。
   
　　可是我找到了回家的理由，却对自己更不满了，这种不满，使我对自己只有责怪，没有肯定。心里始终是潮的，而不是干爽的，它让我在回家的途中，心情依然无法透明起来轻松起来。就这样，十一岁的只有经历没有经验的我，在解决一个问题的同时，又出现新的问题，又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我依然不知道和别人怎么相处，怎么和自己共处。我依然处于茫茫然不知所措中。
   
　　依然不知怎么才能融入生活。
   
　　到了五年级，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老师会经常问我们长大了干什么。我长大了准备干什么？我对什么感兴趣？我的强项是什么？我也常常问自己。
   
　　打乒乓球，不行；游泳，不会。那么什么是我的强项？我终于想起来了，有，那就是作文，我的作文老师一直青睐，虽然我惹事生非，她再也不在班上念了，但给我的分很高。我为什么比别人略胜一筹，是因为我写的全是真情实意，真凭实据，是内心的体验，从不会用“白云向我点头微笑”这样的句子，白云会点头么？会微笑么？它有生命么？也许有，但当我没有感觉到，我就一概不用，宁愿写天上有着朵朵白云，它飘着，在空中，一会像万马奔腾，聚在一起。一会又像一个老妇人领着一群儿女在流浪。
   
　　可以说，我干别的，价值永远是一分钱硬币，顶多在两元钱徘徊，但在写作方面我却是十元大钞。当时十元大钞比比皆是，没有百元，分不清谁是牡丹，谁是茉莉，谁是花魁，谁主沉浮。但我有信心有一天会技压群芳，因为我热爱她，老师说热爱是最好的老师。
   
　　别看我想的那么好，但情绪却总是提不上来，不稳定，动不动就会沮丧，始终在低谷中游荡。比如看鲁迅的《祝福》，我就会伤感，我就会想到自己，我反复地看，停留在“要是我阿毛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不再往下走，我在想，换过来，就是要是我不受到排挤，也会发出童真的笑声。
   
　　是的，我笑不出来，我一直在哭泣，我是一个哭泣的女孩。当一个姓朱的长得像土匪一样的男生，转学到我们班上时，用位子挤我，还给我起外号，用墨水瓶把我的衣服弄脏，处处和我作对，我无法容忍时我会想到死。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一刻也没分开。别看我天天上学，从不迟到，但我内心是凄苦的，在痛苦的煎熬中，频临绝望的我心是一片灰烬，无法死灰复燃。熊老师一句铁板钉钉的话，一直缠绕着我，拖着我，让我无法前行，进入常态，于是自卑又孤单的我，常常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这天当一个女同学为一件事和我争吵起来，说不过我，骂我是婊子时，我像樊哙一样眼珠子就要蹦出来了，新仇旧恨一起发作。我不能再容忍了，我像日本的富土山一样岩浆迸裂，火山爆发。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在挣脱魔掌之前，我要新账老账一起算。
   
    我走近她，两眼直视着她：“婊子？你凭什么说我是婊子？”“因为你说XXX长的好看。”同学大言不惭地说。“说长的好看就是婊子？我问你，婊子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我走向她，两眼冒着怒火。“我告诉你！”我大声说，“你以后再在我面前提婊子这个字眼，小心我扇你，你以为有人撑腰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我不怕，急眼了，我跟你拼了！”“你再说不说了？”我紧逼着她，她步步后退，一溜烟地跑了。
   
　　我像放连珠炮，又像是高射炮，整整在教室里骂了半个小时，谁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把积郁两年的屈辱在这一刻全发泄出来了，整个教室是凄风苦雨，硝烟弥漫，有股糊味。我怀着鸡蛋碰石头，宁愿碎了，也要溅它一身蛋黄的无畏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见鬼去吧的豪情，做了一次垂死挣扎，结果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老师和同学一个屁也没放，只有蛋黄撒了一地，撒了一地红玛瑙。
   
　　小学临毕业吵架，让我感到神清气爽，我觉得一口恶气吐了出来，憋在心里压抑了许久的一种情绪宣泄了出来，我觉得人精神了不少，舒服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