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我发现家里之所以困顿,除了外来的因素,还有来自内部的。也就是除了天天请客吃饭有无底洞开销太大以外,还跟奶奶姑姑的生活习惯有很大的关系。
   
        奶奶在腌咸菜,做大酱,一缸缸的,咸得要命,谁能咽下?南方的冬天极为短暂,坏了,扔了,第二年还腌,不吸取教训,开春又扔了,自己又遭罪又费钱,可不可以把有限的钱用来买青菜?
   
        姑姑也一样,也不是过日子的人,也一样大手大脚,夏天西瓜很便宜,姑姑经不起价廉的诱惑,一边听奶奶说,贪贱吃穷人,一边还是把一分钱的西瓜往家搬,往床底下塞,家里连滚带爬的都是西瓜,满地都是绊脚,家里跟果园子差不多。
   
        冬天到了,姑姑买了许多肉,一些灌成香肠,放些橘子皮,一些熏烤成腊肉,吊在我房间,熏得我直迷糊,整个医院家里的腊肉加起来也没有我们家的多。到了开春,油滴下来,我用小碗接着,我的小床就在它的旁边,每天晚上闻着肉味心里是满满的,等肉长了一层绿毛,变质了,不得已,只好扔了。姑姑和奶奶把东北的传统习惯,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老惦记着猫冬,老处于备战备荒的状态。
   
        想到这里,我心里是五味俱全,我不知道是不是家里的人也不大对劲,也存在着问题,于是我真想知道别人是怎么活的,我特别希望到别人家去看一看,换个环境,换个心情,换个活法,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这一天姑姑要带奶奶和我们去四川舅爷家。四川舅爷家在达县,他是一个领导干部,又是一个书法家。家里有两套房子,不知为什么,我一踏上四川的土地,就一下子融了进去。
   
        静静的午后,小猫在睡觉,蜘蛛在画画,我闻到了墨香,我开始研墨,看着开花的墨,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我抬头看了看建中叔,脸上洋溢着一种由衷的喜悦。
   
        他正在做蛋炒饭,好香,是一种清香,一种稻花香,麦苗香。我闻着感到了一种真正的饥饿感,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我开始吃蛋炒饭,葱花泡菜我都爱吃,吃得很香,很慢。
   
        我看见建中叔也在吃,我们相视一笑,他对我很友善,看我不吃菜,便给我夹菜,我连忙接着。我有了一种受到尊重,受到重视,甚至是器重的感觉,还有一种被呵护被关怀的暖意,我拿着碗看着薄薄的透着青花的瓷碗,好像里面盛的不是饭,而是琼浆,是玉液。我轻轻地拿着,许久才放下。
   
        吃完了,他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把凳子摆好,让我温习功课。我坐在那却有了困意,我好困,我真想大睡一场,我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当我醒来,我看见他正在拖地,于是我一边做作业,一边不管会不会,都要问他一下,问得他面红耳赤,有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他也答不上来,比如人为什么要吃饭?一年为什么要有四季?他就会想很久,被我质问得下不了台,但他并不气恼,也不认为我是在捉弄他,他只是说:你真淘气,真是太调皮了。然后,他用一盆清水洗衣服,我呢,在一旁吹起了泡泡。
   
        和煦的阳光下,我感觉院子里的梨花好香,院子好静,院子里的小花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跑到画上了?还是洗脸去了?我给小树浇水,锄草。然后低着头梳我的秀发,阳光照着瓦蓝的发丝,丝丝缕缕像是我的屏障,也像是我的羽毛,在姑姑家没心思摆弄它,在舅爷家却有了这样的雅兴,我一根根梳理着我的青丝,梳着梳着,我好像长出了翅膀,飞上了蓝天。
   
        我好喜欢这样的生活,不用做蜂窝煤,不用出去打短工,还可以自恋,没有同学欺负我,也没有老师的白眼,吃饭时虽然是一菜一汤,但却不紧张,不会掉筷子,没人说我是饿佬。在这里没有烫人的开水,也没有砸人的冰雹,有的只是温情,缓缓流动,像躲避战乱的日子,真好。
   
        这时,建中叔在叫我,他要用自行车带我到外面去玩,我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是坐在前面还是靠在后面?前面离得太近,后面又有些害怕,这是我第一次坐自行车,怎么坐都不得劲。
   
        他按着清脆的铃声,问我想上哪。我说上新华书店,我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买了一本五分钱的小人书,喜滋滋地回来了。当我躺在床榻上看小人书,一页页地看,一张张地翻时,我感到快乐悠闲与自在。我整个人变得滋润起来,阳光起来,灿烂起来,有一种想把日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把生活死死地搂在怀里,拥抱生活的感觉。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太短暂了,大约有十来天左右,我真不想走,我非常留恋,躲在舅爷家的壁橱里不肯出来。当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舅爷一家,顺水而下,看着流逝的江水,我突然想哭,如果我们家也像舅爷家一样温馨该有多好啊。好像这次探亲不仅没让我受到启发,反而在他的对比下,感到湖北的那个家真不像个家,没有家的味道,而我却要在这种环境里呆下去,这不仅让我郁闷起来。
   
        我坐在船舷旁,开始不停地来回走,我在想,我在舅爷家之所以快乐,是因为它和我心目中的家吻合,我接受了它,并喜欢上它。而湖北的家,我一直没有肯定,没有接纳它。那么到底是家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这在我心里一直是混淆的,是混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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