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菊花家回来我便找出纸和笔写信。总共写了三封,一封是诗竹的,一封是诗月的,一封是永强的,主要意思都是请他们今年回家来过年,给诗月和永强重点说了诗竹过年要回来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顺儿便赶上毛驴车,送我到县邮局去寄信。  

   

   从邮局出来已近中午,于是我们决定到诗云那儿去做午饭吃。想着贺老师的妻子江老师一直生着病,便又到市场上买了两公斤饼干和两公斤苹果,顺便去看看她。

   

   院门从里面上了栓,我边拍打门边喊诗梅,喊了好大一阵子,才听到诗梅小跑着过来开门。看到我们便大声叫道,爸!妈!你们咋来了?

   

   咋了,我们来了你不高兴呀?
  
   高兴,咋不高兴呢?一千个高兴,一万个高兴。诗梅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亢奋,看到我手里提的东西,又大声喊叫起来,哇,妈妈你还买了这么多东西来呢!知道我嘴馋了是吧?妈妈真好,妈妈万岁!


   哪里是给你买的哟——我说着,顺手从袋子里拿出两个饼干两个苹果,递给她道,喏,你和诗云一人一份,这些是给江老师的。


   你要去看江老师呀?诗梅凑过脸来,一副娇羞之色,你咋想着要去看江老师呢?刚才她还在给我说……难道你们事先商量好了?


   啥商量好了?我们来县上寄信,顺便看看江老师。


   哦——她如释重负般,转而问,给谁寄信?大哥还是大姐?
  

   大哥大姐都寄了,主要是给你二姐寄。


   谁?!给谁寄?

  

   你二姐,诗竹!告诉你吧,诗竹要回来了。我们昨天收到她的信,信里面说她今年要回来过年。


   那个死猪……都多少年了,她还知道回来啊?诗梅沉默了片刻,喃喃自语。


   从小她就这样称呼诗竹,说她又笨又傻,而且这个称呼正好符合她的名字。特别是诗竹跟尚良私奔之后,再提起诗竹时,她更是“死猪”长“死猪”短的,且充满了恨意。


   别这样说你二姐,那是你二姐,知道不?


   我知道她是我二姐,但我更知道她是“死猪”!诗梅倔强地说,她写信来干什么,这么多年,她把我们一家害得好苦!她还有脸回来吗?


   不管咋说她都是我的女儿,你也是我的女儿。谁都有做错事情的时候,能知错悔错,回到妈妈身边来,妈妈就高兴。


   好吧,就算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其实我也想那个“死猪”二姐呢。诗梅两手伏在我肩头,乖乖地说道,诗云和二姐感情最好,她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我的心情瞬间大好,嘱咐诗梅道,今天中午我来给你们做饭。你把菜洗好切好,我和你爸爸先去看看江老师,一会儿我来炒菜,焖米饭可能来不及了,就下面条吧。


   我和顺儿一起走进江老师的房间时,正倚靠在床头两手相互捶打胳膊做锻炼的江老师立即坐起来,看着我和顺儿笑道,你们来啦?欢迎、欢迎!


   我说,江老师,好久没来看你了,怪想你的。那段时间我回家了,诗云都在你家里吃饭,给你和贺老师添麻烦了,谢谢、谢谢啊!


   哎哟,林诗云妈妈快别这么说,我们谁跟谁呀,一家人嘛,对不对?再说都是我儿媳妇做饭,我做不了,所以呀,你想麻烦我也麻烦不了。


   我们三个都笑了起来。


   我问,天亮结婚了?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

 

   没有结婚,两个人还在谈着呢!上次谈的那个你知道吧,吹了,这一个上个月才谈的,他们法院的一个同事介绍的,见了才知道她还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江老师说到这里,把嘴凑到我耳边,用手遮掩着悄悄说道,现在是一个副乡长!前进乡的副乡长。喜欢天亮啊要死要活的,天天都来找他。天亮不太愿意,嫌她个子太高,脸有点黑,岁数也有点大。我和他爸都没意见,人的长相是其次,关键是会做饭,脾气好,我们都喜欢,嘿嘿。


   江老师啊,你真有福气。古话说,儿好不如儿媳好,女好不如女婿好,就是这样的。


   那是那是。江老师欣慰地笑起来,同时伴随着几声咳嗽。
  

   她掩住嘴,边咳边说,你也有福啊,儿子女儿都很听话很懂事。刚才我还给诗梅说,哪儿也别去了,就在县上找个工作,到时候我再给她介绍一个合适的对象,就把家安在县上,多好啊!你们说是不是?
  

   我想起了诗梅刚才那娇羞的神色,也瞬间明白了那娇羞的含义,心里感到欢喜,嘴上却谦逊地说,哎,她还小,找对象不着急……说着,将目光自然地投向了顺儿,想看看他的反应。


   炉子里快没火了,我架点煤吧。顺儿似乎并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平淡地说道。他蹲下身子,打开了炉门。因怕煤灰飘出,他用火钩轻轻地在炉子里捅了捅煤灰,然后又用火钳将炉边煤桶中的煤块小心地夹进炉门。


   江老师赞许道,林诗云爸爸真能干!听说要当你们村的副村长了是吧?真行!


   顺儿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就只是一个使蛮力干活的,不存在不存在!


   江老师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林诗云妈妈,你们两口子啊都能干,能干就好啊,能干就能走出一片天!现在我们国家农村政策好了,大力发展农牧业,搞活工商业,为的就是激活农村经济,促进整个市场经济的繁荣。我看你们都还年轻,正是放开手脚致富创业的时候,好好干吧,以后最有钱的就是你们了!


   不知怎的,这番振奋人心、斗志昂扬的话,竟让我听得耳红心热,局促不安起来。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没有江老师说得那么好而惭愧内疚,另一方面是因为江老师所描画的光明前景实在令人向往却不知如何能实现。如果不算看电视听广播,这应该是我此生第一次从身边人口中听到这样道清理明的话语,便不得不对相貌平平却有着如此不凡学识的江老师而深感敬佩起来。


   顺儿亦是很认真的样子,他向江老师诚恳地讨教:江老师,听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头一下子就像点亮了一盏灯一样!以前我也到一些致富搞得好的乡去过,比如说前进乡,团结乡,他们都是农村副业搞得比较好的,相当一半的家庭都开起了小四轮,开大拖拉机的也有十几二十家。前进乡是种土豆,团结乡是养殖业。所以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在我们村子里面也搞个啥副业,具体咋搞,你能不能再给我指点一下呢?


   这个……江老师摘下眼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镜片上的水雾,说,我不清楚你们村的具体情况,你们村听说是在路边上对吧?离县城五六公里,交通按说挺方便。林诗云妈妈不是经常到县上来卖菜吗?听说,她大姑在县城菜市场还有一个固定摊位,一直卖菜是吧?


   我和顺儿看着她,连连点头。


   这不就成了?她双手一击道,你们就在菜上面做文章!——种菜卖!搞蔬菜温室大棚!


   温室大棚……顺儿凝目沉思了片刻,激动得两掌一拍,说,对呀,我咋没想到搞温室大棚呢?这样一年四季都有菜种,有菜卖,有菜吃!一年四季都有钱挣了!


   是呀,你们在农村,有的是土地,再加上离县城近,交通便利,而且除了从外地调运,咱们县上五六成的菜都是从你们村子里卖出来的对吧?


   对对对!差不多是这个样子的。顺儿连连点头。


   什么叫天时,地利,人和?这就叫天时、地利、人和!不管做什么事情,只要满足了这三个条件,就一定会成功的!


   好,我们就搞蔬菜温室大棚,今年过完年化了冻就搞!顺儿说着,古铜色的面容突然现出了光泽,眼睛珠子也开始发亮。


   嗯,只要想干就能干,只要干起来了,你们的好日子就来了,别说把毛驴车、牛车、马车换成小四轮,就是换辆大卡车都没问题!


   他们两个人越说越起劲,我看着他们两个人说,感觉一团火瞬间从心里燃烧起来,一股热浪在周身乱蹿,虽然也是激动不已,却始终插不上话,也不知道插什么话。
  

   嗬,你们在说啥呢那么高兴?我刚进院子就听到你们的笑声了。


   很快,放学归来的贺老师和诗云一前一后进了门。贺老师得知我们谈论的内容之后,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热情。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致决定,干脆今天中午就把饭桌设在贺老师家的客厅,我们边吃边谈。


   贺老师说他有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在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到时候如果我们村建温室大棚的话,他可以联系他的朋友来做免费的技术指导。


   这样太好了,如果真的能把大棚建起来的话,我的二丫头和女婿回来也有事情干了。不说多了,两个人就是搞一个两亩地的大棚,一年也能挣不少钱哩!


   对于我的这个想法,大家都给予了默许。如今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全中国的人都正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大干快干,我们在电视上看到很多地方尤其是内地,城市乡村已经结下了科技致富的果实。看到那一张张充满智慧的笑脸,以及那一个个辛勤劳作的身影,心头便涌荡着一圈又一圈暖流。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总之除了感动就是幸福,更多的则是力量,一种想要冲破自己的胸腔,对着天空大声说“我也能干”的力量。现在,我看着顺儿,明显地感受到他的内心也涌动着这样一股力量。我暗自庆幸,多亏遇到了江老师和贺老师这对有文化的夫妻,给我们具体描画出了我们渴望拥有并且能够拥有的好日子的模样,真的是不虚此行啊。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耐心地等待着诗竹的回信,同时顺儿也找村长会计商议筹建温室大棚的事。
  

   可是,老天爷似乎又一次捉弄了我们,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一天又一天,盼哪盼哪,寄给诗竹的信如同石沉大海,到了除夕之夜也终究没有盼来她的回信,更别说见到她的人了。
  

   那天,全家人坐在一起吃团圆饭时,一团暗影因此而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外面那欢快跳跃的鞭炮声、五彩缤纷充满诱惑的烟花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可是,这一切都提不起我们的兴趣,节日的欢庆也与我家毫不相干。
  

   骗子!她不光是个死猪,还是个骗子,大骗子!
  

   诗梅气愤地说道。她本是个爱憎分明之人,喜怒很容易表现在脸上。
  

   别这么说二姐,我相信她没有骗我们,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脱不开身。


   诗云跟诗梅的表现恰恰相反,自从上高中以来,确切地说,是自从上次的自杀事件以来,越发觉得她的性情沉稳温和,明晓事理。她从小跟诗竹的感情最好,诗竹离开家的时候,她哭得最凶,担心“二姐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带,吃什么喝什么呀”。那天听说诗竹要回来了,高兴得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连连拍手,如果腿脚好,定会蹦跳起来直抵房顶。


   人都是有感情的,二姐也是人,离开家这么多年,我相信她比谁都盼望全家人能够团圆。如果不是身不由己,那就真的没有其他理由了。


   我觉得诗云说得对。诗月开口道,就像我来说,有好几年过年也总是想回来和全家人一起过,可是遇到一些事情真的就没办法,来不了,能回来的话谁不想回家来过年呢?所以爸爸妈妈你们也别生气了,想开一点,就当从来没有这回事。以前没有收到诗竹的信,不也照样把年过得好好的吗?这次我也想好了,以后我们年年都回来过年,毕竟爸爸妈妈的家才是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家里过年比在哪里过年都高兴。


   啧啧啧,诗月你咋越来越会说话了呢?以前是闷葫芦一个,看不出来呀!菊花对诗月大加赞赏。


   的确,作为家中的老大,诗月这次回来,让大家都感受到了她不同于以往的巨大变化。上次回来过年是两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一副普通的农村妇女的打扮,话也不多,谁说话都也只是听着,或是迎合地笑一笑。这次她腊月二十九就带着两个小外孙回到了家中,不仅淡紫色的面包服穿着合适得体,发型还是那种时髦的“翻翘”,看上去精干利索。和有才结婚后,两人合心合力,没两年就还清了家中所有的外债,后来还接手了一个他们村上的磨面坊,连磨面带轧挂面,忙得不可开交,当然钱也挣得不少,说起来我这个当妈的,又欣慰又有些嫉妒。
   

   大姑你别笑话我,真的是这样。特别是现在人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越觉得每天忙来忙去都是瞎忙,只有跟家里面的亲人在一起才是最大的幸福。我虽然一年四季不常回来,可是心里面特别想家……有时候想得我……整晚上整晚上都睡不着觉。
   

   她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哽咽了,我理解这是情深所至,心中颇为感动,于是伸出手去怜爱地拍拍她的肩,同时也理解了诗竹不能回来的做法。但愿诗竹真如诗云所说,处在了身不由己的境地。那么就相信她在摆脱困境之后,就一定会回家来与我们团聚吧。只是与她刚刚有了联系,这莫名其妙地又失去了联系,难免给人留下无尽的遗憾。
   

   除夕之夜,企盼全家人团圆,又成了一种遥遥无期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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