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载着永成的军车很快便绝尘而去,我望着军车远去的方向愣愣地站立了很久,并不时地用袖口擦拭眼睛。无奈泪水不断地溢出,怎么擦都擦不干。


       看,人家都走了,我们也走吧。菊花的一句话,把我的视线从远方拉回,这才发现送别的人群陆续散离。


       顺儿和洪思仁撇下我们,开始往前走了。


       走吧,我们也走吧。我说着,拉起了香香的手。


       要叔叔背背,要叔叔背背!


       两岁多的香香任性地挣脱我的手,望着军车远去的方向哭闹。来的时候,她还没睡醒,永成一路背着她。许是趴在永成的背上感觉很舒服,亦或是发现永成不见了,她开始闹起了情绪。


       来来来,三姑背你!诗梅试图去抱她。


       不要,不要!不要!!香香紧紧抱着我的手,生怕被诗梅抱走,哭喊着,急得直跺脚。


       哎哟,小丫头片子这么大的脾气呀,长大也跟你妈一样!诗梅说着,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香香的额头,不料竟把香香惹得张嘴大哭起来。


       你看看你这个当姑姑的,好好的把人逗哭干啥?我赶紧把香香抱起来,好言哄道,香香想叔叔了是不是?香香不哭,香香乖,香香乖,奶奶背,奶奶背哦……


       看着她不断滴落的泪珠儿,想着永成离去的背影,我的眼泪也直往下流。


       诗梅轻轻拍着香香的屁股,故作气恼状,为啥不叫三姑背,为啥不叫三姑背?小白眼狼,昨天还吃了三姑给你买的大白兔奶糖和蛋糕,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诗云笑道,主要是她跟你不熟悉,熟悉了就好了。


     菊花说,诗梅,这次回来你就不走了吧。你看你们家,说起来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娃娃也不少,可是现在都五零四散的了,走的走,嫁的嫁,这家里地里还不是要靠你爸和你妈两个人干?现在永成又参军走了,他们身边更是连一个帮手也没有了。
  

     我不觉心里微微一动。这么多年,菊花算是第一次把话说到了我的心坎儿上。就自己生养的这几个孩子来说,我其实并不想把他们都留在身边陪自己一辈子。鸟儿长大了,终归是要飞出林子自己去找食吃的,这个道理我也懂,只是作为母亲,我总有一个私心,希望能和自己的孩子们永远相守在一起,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平平安安地长大,顺顺利利地成家,好好过生活。如此,我便算是做好做全了一个母亲,离开人世的时候也没什么遗憾的。可生活总是事与愿违,这些孩子我终究是一个也留不住的,他们一个个终究是要离开我的。想到这一点,我就心酸得想哭。而此刻,虽然心中有万般的不舍,却依旧平静地对菊花亦是对诗梅说,哎呀,让她留下干啥哟,马上地里的活就干完了,家里也没啥忙的,还是走吧。


     菊花说,嫂子,我觉得诗梅还是别回永强那里了,正好她可以去给诗云做饭,你回家来照顾我哥哥。


     你哥哥那么大的人了,还用我照顾呀?我的潜台词是,用不着我照顾,有人照顾。


     咋不用?男人越大越不会照顾自己,有的时候还不如女人。你是不知道,这几个月你不在家,我哥哥过得有多可怜。


     他还可怜?你哄哪个哟!我不在家不是正好如了他的愿吗,自由自在的,想找哪个找哪个!说到这里,我鼻子不由得一酸,眼角又涌上泪来。


     嫂子!菊花扯了一下我的袖口,并向我递了个眼色,悄声道,两个丫头都在这儿,你说话也不注意点。你是我的嫂子,我哥哥是个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我就是太知道了,才不晓得他咋会变成这个样子!


     唉……菊花轻叹一声,扬起脸看着远远走在前面,已经变成了两个小黑点的洪思仁和顺儿的身影,缓缓地说,嫂子,你和我哥哥还没有好吗?……我哥哥这些天一直唉声叹气的,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


     你在哪里看到他唉声叹气?我天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一大早就出去,天不黑不回家……


     那你也没问问他到哪里去了?


     我哪里晓得。这个家他回来不回来都一样,我在与不在也一样。我的声音,再次因委屈而颤抖。


     我们在这边的石头上坐一会儿吧。菊花指着右前方说。


     路边摆开了三大块长方石,可能是专供路人歇脚休憩的。菊花坐下来,轻轻捶打着膝盖道,他这些天天天都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说是和洪思仁喝酒,就只是自己一个人端起酒杯喝闷酒——这么多天了,你们还没有好,我看着真是难受,总想找个机会让你们两个坐在一起好好谈一谈,可是我身体又不好,脑袋经常都是昏痛昏痛的。人家说,天上下雨地下流,两口子吵架不记仇,何况你们也没有啥深仇大恨,何苦要这样相互记恨呢?嫂子,我敢保证哥哥对你是没有二心的,你们不管咋说都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了,不相信别人也不能不相信他吧。至于顾小英,你更不用担心,在监狱里面待了几年,现在老实得很,以前她是多骄傲多厉害的一个人,在队上呼风唤雨的,现在有几个人到她面前去?有些人见了她就朝她吐口水,骂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受着,能把别人咋样?都是她那个时候作孽作的!不得人心哪!我哥哥其实也是看她可怜才帮她干干活,根本就没有别的想法,你真的是误会他了。


     菊花恳切的言辞宛若一股清风,将我心中的阴云一点点吹去。但依然有一个顽固的死结,让我始终张不了口。


     诗梅说,我明白了,我终于听明白了。顾小英从监狱里放出来了是吧?妈妈你别担心,如果顾小英再敢来搅和我们家,也得先问问我们答不答应!我不走了,就按大姑说的,我去给诗云做饭,你回来好好陪爸爸。


   我对菊花说,现在不是我回不回来的问题,关键是你哥哥对我的态度。本来很简单的事,你说你跟别人没有啥,那在去她们家的时候,为啥不跟我说清楚,为啥要对我隐瞒?难道我对他来说,连一个外人都不如?

   

   不是的,我想他是怕你不理解他,要埋怨他……


       他这样做不是更让我不理解他,更误会他吗?

   

   诗梅说,妈妈,我觉得你每次跟爸爸说话都是一副责怪的口气,说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对的,爸爸呢,每次都不跟你争,你说啥就是啥。你知道他跟我们是咋说的吗,说你有心脏病,让我们听话点,少惹你生气。所以一般他有啥事都放在心里,害怕说出来了你会想东想西的。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长叹一声,心想,说来说去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两天后是洪思仁的生日,菊花请我和顺儿到她家去吃饭,我们欣然前往。心结打开之后,我家的天空一片清朗。这两日,渐渐平复了心情的我,尽量用了柔和的语气与顺儿说话,顺儿亦同往日般有条有理地干着活儿,与我配合默契。两个人相处,一个人就是另一个人的镜子,你笑他便笑,你哭他便哭,你乐他便乐,你愁他便愁,就连夫妻也不例外。有道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家和才能万事兴。想想前一段和顺儿心生嫌隙的那些日子,看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都不顺利,撇开度日如年的感受不说,心中的痛苦更是有增无减,想必顺儿也是如此。现在每天一日三餐都是他主动做好,我才发现他做饭的味道比我做的要好吃好多倍。不过相比饭菜的味道,我更喜欢他系上围裙在灶台边忙活的样子,会让我从心底里升起一缕又一缕的温馨感与幸福感,因此不管他做什么饭,我吃起来都觉得味道好极了。我已忘记了当时他说了一句什么话把我逗得大笑不止,从那以后我们俩更是好言相对,温情相视。很多时候,女人需要的真的很简单也很少很少,只要所爱的男人能给予她一颗笃定而专一的心,快乐便能装满她的整个世界。

   

       那天我们到了菊花家以后,菊花见到我就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嫂子,大喜事,大喜事!大喜事呀!

   

   我心想,不就是洪思仁过生日吗,年年都在为他过,至于这么高兴吗?看她的神情,好像另有喜事的样子,便说,是啊,洪思仁六十岁生日,也算是大寿大喜了。

   

   不是的——诗竹来信了!今天早上我到依马木的商店买酱油,恰好邮递员送信过来,说有哥哥的信,我也不识字,就问邮递员是从哪里寄来的。他说是从四川寄来的,寄信人是林诗竹。我一听都高兴惨了!心想反正你们等会儿要来我家,我先拿回来,放到抽屉里了。

   

   她从电视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塞到我手里时,我依然没有缓过神来,恍如隔世,恍然如梦。


     喏,就是这封信,你快看,你快看呀!菊花晃着我的手,急急催促道。

   

   这是诗竹的信?我疑惑地看看菊花,又看看信封,默默地,看着上面所写的每一个字。那些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字迹清晰,笔力很重,看得出写得很认真。我撕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另有三张照片。一张是诗竹的单人照,一张是一个五六岁小男孩的单人照,还有一张是诗竹和一个男人以及那个男孩在一座公园里的合影。小男孩想必是诗竹的孩子了,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太阳帽,笑容灿烂而天真。那个男人尽管是胡子拉碴、满面沧桑的模样,但一眼就能认出他是尚良。诗竹的模样没怎么变,只不过原来那一头长发已经变成了齐耳短发,看上去人成熟了许多,嘴角微微上扬,但那淡淡的笑容里仍透露着难以掩盖的忧伤。

   

   他们不是在尚良的老家甘肃吗,信咋是从四川寄来的呢?我边问菊花,边满怀疑惑地看起信来。

   

   信是这样写的:敬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亲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都好吧?我离开你们已经七年了,早就想给你们写信,可是因为很多事情单个(耽搁)了。爸爸妈妈,我好想好想你们,天天晚上都做梦梦见你们。那时候哥哥姐姐都结婚了,我是家里的老大,却丢下弟弟妹妹偷偷从家里面跑出来,爸爸妈妈我错了,原谅我吧。这么多年,老天爷也给了我很多陈法(惩罚),让我吃了很多苦。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儿子,才知道爸爸妈妈带我们有多苦,也明白了妈妈那时候管我是真正的为我好。可是后悔已经晚了,一切都是我自做(作)自受,我在爸爸妈妈面前,只有熟(赎)不完的罪过。

   

       现在我和尚良在成都打工,把娃娃也带到一起了。他的老家在大山里面,家里也穷得很,娃娃没法念书,我想让娃娃多念书,将来做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所以就把他带到成都来念书。娃娃很听话,很重(懂)事,学习也很好。

   

   爸爸妈妈,我很想你们,想弟弟妹妹,今年过年一定回来看你们。请你们多多保重身体,不要太操劳了。

   

   信还没看完,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七年前的一幕幕又跳出脑海。

   

   诗竹哇,我的诗竹,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哇!我的天老爷……感谢天老爷!感谢天老爷……我顺着床头坐下来,自言自语,泣不成声。

   

   顺儿亦是激动得连连摇头道,嘿嘿,嘿嘿,好啊,好啊,诗竹——在信里写了啥?

   

   菊花也赶紧问我,是呀嫂子,诗竹在信里咋写的,我和哥哥都不认字。

   

   她今年过年要回来了。我依然沉浸在想念诗竹的心境里,喃喃道。

   

   菊花急急道,嫂子,你再把信给我们念一下嘛!洪思仁到县上去买东西了,他在的话也可以念一念。

   

   我将信又给他们念了一遍,最后,三人都抹起了泪,眼睛红似兔眼。

   

   这下好了,诗竹要回来了。我们一家要团圆了。顺儿说,如意,离过年还有三个多月,你现在就给诗竹写封回信,问问她确定回来是啥时候,我们好早做准备。

   

   菊花说,现在写信?哥哥你搞错没有?要写信回去再写,我们这里笔也没有纸也没有,咋写?再说还有三个多月才过年,咋准备都来得及。

   

   我说,是得早点准备。路远,诗竹那边啥时候回来要早点确定;诗月、永强他们也要早点写信叫他们回来;就只有永成,他才去当兵,估计过年是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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