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野孩子”“这是个没人要的娃”,我在学校被人另眼相看,被人鄙视,好像我是耻辱的化身,我的名誉受到了严重的损害。这件事影响很大,很深很广,它传播得很远,贯穿了我整个学生时代,始终没有得到澄清,没有翻过身。
   
       我欲哭无泪,欲辩无词,当灾难来临,当六级台风向我扑来,当砖头瓦块向我袭来,我像个束手待毙的人,只有坐在地上,本能地抱着头,无法反抗,无法反扑,无法还击,无法化解。
   
       但到了晚上,我会整宿整宿地做恶梦。一大群穿着黑衣服的人在追我,我拼命地跑,却跑不动,突然鞋没了,书包也散了,身上被雨浇透了。我哭了,哭得很伤心,这时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孤岛上,一个人也没有,周围全是树,我听到猫头鹰在凄厉地叫,还有狼的绿荧荧的眼睛。可我没有退路,我一下子掉进了河里,拼命地挣扎,没有一个人理会。当我惊醒过来,才发现后背全湿了,我木木地躺在床上,感到了黑夜的漫长,我感到了害怕,害怕到学校去。
   
       我感到了恐惧。
   
       长久以来,学校是我的栖息地,是我的太平岛,在这个小岛上,我像只小鸟一样找到了窝,每当被姑父冷眼相看,被沉重的体力活压得直不起腰来时,当我跑到学校,和同学们一起高声朗读课文,我会感到由衷的喜悦。特别是当老师念我作文时,我还会有一种被人高看一眼的感觉。它是我的港湾,也是我的牧场,但现在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最后的一块阵地也失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该怎么办?我望着天花板呆呆地想。家里是一天到晚人流不断,我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学校是唾声不断,不断有人往我身上泼脏水,把我往死里整。难听的话不绝于耳,让人无法安宁,注意力无法集中,上课总是开小差。我有了一种破产的感觉。
   
       我变得沉默寡言。本来话就不多,这下更无话可说,并对“祸从口出”有了深切的体会。
   
       我开始喜欢小动物和植物,就是不喜欢人物。没事,我会一个人灰突突地穿过操场,看着白杨树,大口喘气。我看着校门口,很希望有大人出现,在我身边,替我解围。
   
       在高压的日子里,当我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我特别希望有人能庇护我,替我说两句公道话,给我一点阴凉,让我避避,要不我就被这烈焰似的语言烤坏了,烤糊了。我好希望有个人在我身边,她能慢慢听我诉说学校发生的一切,然后告诉我没事,安慰我,鼓励我,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怎么走出包围圈。
   
    或许他不会告诉我如何突围,只是像同学她妈似的找老师算账,找校长闹事,堵在教室里狂喊三小时,怒骂两小时,什么脏话粗话都说,说学校是狗窝,养了一群狼崽子,非要打她孩子的那个男孩那个狗杂种出来道歉不可,这样,也能使我好受些。
   
       没,没有。我又一次感到没人保护我,这种感觉老是出现,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有一天晚上,看电影《英雄小姐妹》我早早就将地盘占好,等姑姑和两个表妹到来。人很多,很挤,在人潮涌动,人踩人的时刻,黑暗中我看见姑姑紧紧搂住了她的两个千金,却没管我。我一下子受不了了,当我从人堆里艰难地拔出来,爬出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踩丢的鞋,光着一只脚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不是为那丢失的羊群,而是我从未体会到的母爱。
   
       我的心发慌,我的泪猛流,这时我已发现,尽管我比两个妹妹穿得体面,实际上并没有她俩幸福,我的心开始忧郁。我感到有话没地方说,有苦没地方诉,缺乏安全感,没有守护神,我感到生活是残缺的是缺憾的。我开始羡慕有妈的孩子,我会反复看同学她妈给她后背垫一条毛巾,怕闪着,怕感冒了。我不停地看,呆呆地看,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默默地饮泣。
   
       上着上着课,我就会出现幻觉。幻想着有人能从天而降,这个人既是父亲也可能是兄长,他用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了我的眼睛,然后抱着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看着他灰色褐色的眼珠闪烁着友善的光芒,我会趴在他的膝盖上,让他在我后背也垫一块干干的毛巾,垫好后,他会在我耳边耳语一番:别乱跑,小心掉了。可我还是一骨碌地下了地,和小朋友一起跑着,跳着,闹着。一不小心,毛巾果然掉在了地上,自己一点也没察觉。于是有好心人交给了他,他拿着那条绣着我名字的毛巾,追着我,喊着我,对我是又恼又怒,又疼又爱。而我飞快地跑着,一路娇憨地笑着,偷偷地和他捉起了迷藏。
   
        然后是我母亲也出现了。她既不像奶奶那样拼命劳作,一刻也不闲着,顾不上和我说话;也不像姑姑那样,整天像蚂蚁一样往家搬东西。她应是个休闲的母亲,给我梳头,帮我扎蝴蝶结,她能懂我的心思,陪我去抓萤火虫,一起给小猫洗澡,给小兔子喂草,然后捉蚂蚱,把它放在小盒里,或者拿着小网兜,捉虫喂鱼,在有清风的日子里,望着天上的明月,她能给我讲安徒生童话,和十万个为什么。
   
        没,没有,一切都是幻想。我是一个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忧伤,在我无法将痛苦进行到底的时候,我盼望着生病,我希望发高烧,躺在床上不起来,吃姑姑专为我烙的葱花饼,还有奶奶为我沏的姜糖水,我喜欢她们围着我团团转焦急的样子,那时我的身体在下沉,灵魂却在快乐地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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