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后的陆正雄一直在与自己的思想作斗争,三天过去,终于给自己做出一个选择,那就是决定为女儿为一双外孙迈出求人的一步。他知道打通各种各样的关节并不是一件易事,首先这个关节的能耐度必须要超过戴哲斌。陆正雄没有想到过去与林伯儒死掐,而今却赶上了与戴哲斌这个卖国贼死掐的时候。

  其实三天里陆正雄是从报纸里读到一篇文章而受到启发的。他想既然与杜月笙有几面之缘,何不趁此机会牢固这样的缘分呢?幸好他的“宁可砸碎自己收藏的古董也不可能给日本人抢去”的言论很快传到杜月笙耳里。几天后协会里有人悄悄地在他耳旁嘀咕说他用的是“欲擒故纵”的办法,而他则纠正那个人的话说不吃馒头也要蒸口气,他只不过了解杜月笙尽管做了很多坏事,但为抗日还是显出民族忠义的气节,他得要好好学习。

  这些天来,林文浩与楹盈受尽了各种各样的磨难。尽管楹盈表面上对藤野三村的凌辱抱以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态度,但是在暗地里她还是想到了死。就在她想到死的一瞬,又看见被押送去藤野三村的办公室、经过女牢房的时候的林文浩,林文浩给她的眼神是坚定的,让她有一种活下去的力量。

  楹盈被释放出来的一天,是捂住自己的乳房走出来的。神情是带着一种极其痛苦的神情。想起三天来,被日本鬼子排着队一个个地凌辱,她就会呕吐不止。这样的症状一直延续着。她经常在没有人的地方要问自己,在富春楼的这些日子里,她为什么没有出现这样的症状呢?

  林文浩的左腿已经被打得一跛一跛。虽然撑着拐仗能走路,但是却成为残废的人。他不能再像原来那样冲锋陷阵。楹盈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只能保持一段距离地望着他。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太不干净,怕沾染了文浩。林文浩的心里很清楚楹盈在想什么,于是他特意伸出一只手,让楹盈搀扶。楹盈害怕地用手将乳房护得更加紧。她摇着头,说,少奶奶马上接你来了,她一定会搀扶你回家。

  林文浩的手没有放下来,执意要她搀扶一把,并说,楹盈,咱们一起回家。回家?回哪个家?我的家应该在嵊泗,不,我的家应该在慈云禅院,不,我的家应该在摸奶弄的亭子间,不,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应该在哪儿?楹盈伸出手想去接林文浩的手,却又怕自己太脏,只能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伤心地说,文浩哥,你就放了我,好吗?

  久违了一声“文浩哥”,让林文浩感觉到了与楹盈的距离即遥远又接近。他慌忙地应答着,心跳得厉害,直到陆丹丹与陆正雄乘着黄包车来接他俩时,他的心也没有平静下来。陆丹丹并没有看到眼神慌乱面色彤红的林文浩,只是看到撑着拐仗的文浩。她痛心地抱住林文浩,一句话也不说。

  好长时间过去,陆丹丹才慢慢地松开林文浩,然后再抱住身旁等了很久的楹盈,深表歉意地说,楹盈,对不起,让你跟着我们一起受累了。楹盈听了陆丹丹这句话,很不是滋味。这种滋味比日本鬼子攥住她的鼻子,一边灌那些鬼子的尿水,一边让排着队的鬼子轮奸的滋味还要难受。什么是“我们”,你与文浩是一家人,难道我林楹盈与文浩就不是一家人了吗?一个“受累”两字怎能了得?

  还是陆正雄懂得人情世故,尽管楹盈的背对着陆正雄,但陆正雄已经看到了楹盈的伤心的神色。他连忙出来解围。陆丹丹觉得奇怪,奇怪父亲自上怎么有那么大的变化?几天后当陆丹丹从陆正雄在书房里与他人交谈时,才知道陆正雄有相当一部分的古董送给杜月笙了。而陆正雄却告诉陆丹丹,你的爸爸这次是豁出老命了,幸好杜月笙这次能帮上我。

  后来一段日子,楹盈与陆丹丹和林文浩三人相处在一起,这个意见也是陆正雄决定的。他说陆丹丹应该让出一点牺牲。这句话是父女俩在城隍庙湖心亭喝茶时说起来的。因为陆正雄不忍心看着楹盈做家务活时走神的样子,有时从报上看到妇女被日本鬼子凌辱的报道,她会情不自禁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喊大叫起来。有一天晚上陆正雄不得不与夫人商量,要让楹盈的心平静下来,只有文浩是她的药丸子。

  陆夫人一开始是坚决不答应的,她说她从来不会坑害人,但不等于无原则地去做一个大好人,这算什么呢?她已经宽宏大量没有赶楹盈走,而现在难道要让女儿去尝一下一夫多妻的味道?陆正雄知道如果再与夫人继续将这个话题谈下去,肯定没有结果。如果深刻地剥开这层理由,她肯定会联想到曾经的自己。果然,陆正雄正想做一个暂定的手势,陆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唠叨起她与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无奈陆老板听完夫人的唠叨之后,第二天一时便约陆丹丹来到湖心亭。他想女儿一定能理解做父亲的一片苦心。陆正雄在与陆丹丹交谈过程中,谈及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一段经历。他说,他与她的母亲相爱了一辈子,从来没有想过娶二房或三房,但是相爱一个女人并不等于不能接纳其他女人,问题是如何去接纳和看待这个问题。

  原来陆夫人在生下陆丹丹的第二天,突然门口出现一个怀抱女婴的女人,而这个时候,陆正雄从荐头店里领回一个奶妈回家来。嗷嗷待哺的哭声惊动了陆正雄。他回过头来,只见那个女人用渴望的目光盯着陆正雄,陆正雄同情地接受了这样可怜的目光,于是二话没说便把她带进了屋子,与陆夫人一起共同享受坐月子的待遇。那个女人很感动,为了能及时报答陆正雄的恩情,她不时地抢着做家务活,甚至为陆正雄洗内裤,为陆正雄缝烟袋。陆夫人虽然没能说什么,但陆正雄却已经全部读懂了夫人的眼神和心情。他在两个女人之间把握得很分寸,用行动而不是用语言来证明给陆夫人看,他只是爱着她一个人,至于那个女人,他只限制在同情的尺度上。有一次他问陆夫人,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同情心,那么这个男人是否可爱?陆夫人摇摇头。陆正雄又问她愿不愿意自己的丈夫做一个不可爱的男人?陆夫人又是摇头。陆正雄亲昵地吻了夫人一下,微笑地说,他相信黄浦江里水永远是活的。

  当陆夫人慢慢接受那个不速之客的女人,没有过多久,那个女人便得了肺病,与此同时,她襁袍中的女婴得了痢疾,由于无法医治母女俩双双离开人世。去世的最后一刻,她伸出一双干枯的手,紧紧地握住陆正雄的手,谢谢他们一家这些月来对她母女俩的关爱,这辈子她无法报答,只能等到下一世了。她请求陆正雄最后一个要求,就是让她母女俩合葬一起。

  那个女人握住陆正雄手的时候,是带着一种男女之情的。站在一旁的陆夫人很能感受得到。事后陆夫人经常在陆正雄面前唠叨,被遗弃的女人是最受不了一个男人的关爱,如果那个女人活着下来,以后的故事就很难说了。陆正雄只能摇头,表示无奈。

  陆丹丹呷了一口茶,瞪大眼睛问陆正雄,她长了这么大,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故事,难道就是要告诉她,作为女人,不能小气。陆正雄点点头。陆丹丹问她什么时候小气了?她知道文浩的心事,便有意找机会把楹盈拉到文浩身边,作为一个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难道还不够大度吗?总不能大度到让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睡一张床吧?

  陆正雄很想接着说下去,却被陆丹丹一句转折的话而断了喉咙。陆丹丹说,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活了下来,与母亲和您相处在一起,您的感情难道不会被她俘虏过去吗?更何况楹盈与文浩之间的关系比您与那个女人的关系要深厚得多。

  陆正雄不能说服陆丹丹。陆丹丹也只能做到把楹盈带出来散散心,让林文浩陪着,自己像一道无形的墙,在林文浩与楹盈之间相隔着,谁也不愿意将这层纸捅破。直到有一次楹盈下身大出血,林文浩与陆丹丹双双把她送到医院后,林文浩再也控制不住积压在自己心头上的情绪,当着陆丹丹的面,一把抱住睡在病床上的楹盈,求陆丹丹,能不能给我一点空间啊?

  “多少年过去了,已经不见雪人的踪影,梦中的漫天飞舞,我是否还要继续圆上这个梦?记忆里的雪人随童年的无忌而消融,我却不经意拾起过程中的痛。一个日子连着一个日子,堆积得如雪人一样厚实,却被春色覆盖得走了神。眉梢的尽头,有锁不住心事,需要用时间一点点解散。守护那份暖,也许是天意,也许又不是,心中那份猜测,只能等到雪人不再融化的那一刻。突兀的景色,在我不同的视觉中变化,为什么有一种期待,总不能在变化中,合着自己的心意抵达?揣测雪人在融化自己的身体时,也一定在消耗自己的情感,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在神话中感应着同样的境遇。似曾相识的,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呢?年复一年,不就是等待这样的方式,一阵飘然一阵停落,藏在心底里仅有的秘密,慢一步快一步地被抖开来。乍暖还寒,一双手举棋不定地托着天空,一份渴望一份失落总是兼容着,直到永远……”

  楹盈望着窗外似有似无的雪花,感慨地写起诗来。多少年没有这样写诗了。面对文浩若即若离那种痛苦的样子,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了片片雪花来。孩童时的雪人已经消失于成年时的无奈之中。林文浩送来的鸡汤还热着。他要她喝下去,可是她哪里忍得下心来把它喝下去?她明白这鸡汤是陆丹丹站在炉子边上,慢慢地熬出来的。她能想像陆丹丹在熬鸡汤时的疼痛的神情。都是女人,怎能不会感应到呢?

  我的身子早已经不干净。楹盈一直这样对自己说,但是这句话一旦出自于陆丹丹之口,楹盈的心里还是极其难受。尽管她知道陆丹丹不是故意要说这句话,而是被林文浩逼急而失口。她第一次看见文浩和陆丹丹这样失态。好在陆丹丹尽管生气,但是还是每日如一日地为她熬鸡汤,无论怎么说对陆丹丹都恨不起来。

  就在她望着窗外冷飕飕的景色时,由之英捧着一束鲜花来到楹盈的病房。由之英一眼便看见柜子上还冒着热气的鸡汤,便猜测到肯定是陆丹丹来过。她放下手中的鲜花,不真不假地说,还真难为她了,当初我小产的时候,她哪里想得到熬鸡汤?心里内疚呗,毕竟是她亏欠了你。由之英想去抱楹盈,却被楹盈挡住。

  楹盈说,我的身子很不干净,我已经没有脸面见你们了,她天天为我熬鸡汤,我已经过意不去了。楹盈的眉宇间的痛苦尽显露出来。由之英听着楹盈这句话,像触了电似的,坐着身子的她,突然站起来,气愤地说,什么样的身子才算干净的呢?如果灵魂肮脏了,身子再干净又有什么用呢?姨太太们乘在大树底下,拥有一个丈夫,她们的身子算干净吗?日本鬼子霸占自己的国籍的女人还要欺负中国人,他们的身子算干净吗?”

  由之英说到姨太太,脑海里不由想到了戴秀。想到戴秀,她有说不出的痛恨。她问楹盈,什么样的身子算才干净?比如说你的二娘不但拥有了公公的整个心,而且还占有了林府的大部分钱款。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她倒好,卷着钱款逃到英国。她不是靠着她的小叔戴哲斌吗?一个十足的汉奸。去英国谁没有机会呢?想当年如果一念之差,她与文远早就随自己的恩师史丹莱特一起去英国。

  楹盈捂住自己的耳朵,很烦听到由之英说的那些陈年老帐的旧事。对于二娘这一代人,在楹盈的眼里就是陈年旧帐的事。她不想回忆,一个接着一个的事,哪一样让她留下美好?她请求由之英不要再说下去了。其实,人活在世上,想要强,都强不过自己的命。毕竟戴秀是她们的长辈,既然文远是她们的亲人,就应该处处为文远着想。她总觉得丹丹做得比较好。

  楹盈说到陆丹丹,其实心里很不好受。在由之英面前为什么要提到陆丹丹呢?她痛苦着,她痛恨着,痛苦和痛恨自己的身子生来为什么就是一次次让野兽们糟蹋的?她捂住被子痛哭着,哭声由歇斯底里地大叫转为抽泣声,她自言自语,又自问自答,错乱的神经使每一句话刺激由之英的神经。她一会说日本鬼子不会来找由之英的麻烦,一会儿又说一个女人假如失去做母亲的权利,作为男人肯接受吗?难道她不怕文远有其他打算吗?

  楹盈每一句话刺激着由之英的每一根神筋,楹盈越说越带劲,越说越疯狂,由之英再也听不下去了,捂住双耳,害怕地离开病房。可是一路上由之英的耳旁一直回响着楹盈刚才说的那些刺耳的话,什么日本鬼子不会来找你的麻烦,由之英就像整个身子从高空坠入到半山腰,脑子里一片云里雾里。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店铺的。一到店铺,她看见林文远正与一个穿着高雅的女子讲得火热。由之英心中一团无名之火莫名其妙地喷发出来。

  林文远连忙阻止由之英,攥住她的手问,你凭什么打人?照这样下去,阿拉商铺早晚要关门。那个女子捂住被由之英冷不防一个耳光的疼痛,并没有想着去还手。她只是不温不火地说了一句,如果要想把生意做得火热,夫妻之间没有默契是不行的。

  原来那个女子是一个经常光顾林记绸缎商店的老顾客。其实由之英与她也很熟悉,可是今天由之英的眼睛好像老花了,看什么都走眼,她觉得与林文远说话的女人一定与他有什么千丝万缕的瓜葛。而由之英这么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了别人的一个耳光,让周围的顾客不约而同地指向她的鼻子,说,真是不应该,照这样的话,哪个顾客还敢来上门挑选布料?

  从此,林文远与由之英的关系更加恶化,矛盾也随之越来越激化。林文远把自己一直关在商铺里,故意避开由之英。有一次由之英无意之中看见陆丹丹与文浩在花园里亲昵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她竟然一步走上去找他俩的岔,说,楹盈都是为了你林文浩,才变成精神错乱,现在还在医院里,你们倒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我真替楹盈抱不平。然后又让他俩占用点时间来思考一下,林府的一家之主已堂而皇之离走,你们还要亲自送行,如果让你们的学生同事知道后会不会骂你们是汉奸?林文浩和陆丹丹被由之英突如其来这么一来,都给蒙住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然后又把目光同时朝向了由之英,由之英反问他俩难道听不懂她说的话吗?她可没有说研究鱼标本的术语。

  当由之英离开他俩之后,陆丹丹和林文浩的心再也没有平静下来。文浩郁闷地说,抗日抗日,他们都在为唤醒人战斗的意志而奔忙,可是却换来了家里兄弟之间的矛盾。陆丹丹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应该想个法子了,一个家的和谐也是给抗日出份力量的表现。

  傍晚时分,戴哲斌匆匆地来到林记绸缎商铺后,便直上了楼梯。来到阁楼,看见林文远正拨动着算盘,连忙打断他手中的活,把嘴凑到他的耳旁,悄悄地告诉他,戴秀从英国来消息了。

  面对理也理不清的帐簿上的帐,他多想戴哲斌能接下来说一句让他解脱这没有终止活的话。果然,戴哲斌把嘴更加贴近文远的耳朵重复着刚才的话,他要林文远今夜十一点在家中守住电话机,静听他母亲传来的声音。

  林文远皱了一下眉,问道,商铺的电话号码娘也有,她为什么不打到这里来呢?林文远似乎觉得不对劲,又问戴哲斌是怎样接到他娘的电话的?娘从来不出远门,但这次去英国真的是参加一个绘画比赛吗?戴哲斌笑着拍了拍林文远的肩膀说他还年轻,很多东西不是看表面能看出来的。他问林文远,陆正雄过去一直与他父亲过不去,后来不但做了亲家,还要把自己经营为本的古董送给了杜月笙,目的就是要与小叔公斗争,戴哲斌让林文远试想一下这样的变化是否有蹊跷?当戴哲斌向林文远分析林府这些年来的衰落的原因时,林文远很快阻止戴哲斌别再说下去。他告诉戴哲斌他已经厌烦这个家。戴哲斌神秘兮兮地问他是不是还在与由之英堵气?林文远说,岂是堵气,简直不能说到一块去。于是戴哲斌顺水推舟地接着说,依我看,这种婚姻早就应该不要了。你母亲从来没有看得起她。我的侄女只不过修养好,什么事都不会露在脸面上,当初你父亲把家让你和她来管,是因为你父亲有私心,这个私心就是出自他是陆正雄的亲家,而并非是你娘的意愿。现在事情既然发展到这个程度,何不把身上的包袱卸了。戴哲斌望着文远一脸沉默的神色,便拍着他的肩膀说,那就一言为定吧,今夜就到我家来接电话。

  当夜,林文远来到戴哲斌家中。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戴哲斌更有理由要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他一边从墙上取下日本鬼子送给他的一套黄制服,一边感慨地对文远说,其实他也恨日本人,哪一个中国人不仇恨日本鬼子才怪呢?但是一个聪明的中国人要会看清形势,难道硬战才是英雄吗?人们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汉奸,他承认,他至少没有让家人跟着他一起受连累。

  戴哲斌虽然没有直接提到林文浩被藤野三村逮捕,不仅让家人担惊受怕,而且还连累了楹盈跟着林文浩一起吃了身心之苦等等诸类的话,但是,林文远早已经从上次和由之英吵架的时候,由之英不慎把一句“楹盈被日本鬼子轮奸而落得一身的妇科病,而且神经也开始错乱”的话,得知了这件事与戴哲斌有很大的关联。如果是过去的林文远,肯定会攥住戴哲斌的衣襟,拿他试问,并且把他揍得稀巴烂。可是现在的林文远,好像已经被这些年来琐碎的事给麻木了。他相反认为戴哲斌的话有道理,更觉得文浩真是一个废物,什么抗日不抗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听着戴哲斌一大堆话之后,林文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他真的想振作精神干一番事业。但是,战乱的年代,从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炮火烟云,都是野兽般的疯狂,他怎么能静得来心,美好的东西一切随他放下鱼标本开始而消失。

  一阵电话铃声响,是戴秀打来的。戴秀第一句就是说,刚才她打电话到家中,是由之英接的电话,她听到她的声音,便挂断了。所以她还是打到小叔家里,她想文远一定会在小叔的家中。果然是她猜测之中。戴秀似乎很兴奋,她把英国的形势说了一下,然后又说她的画得到英国同行们的极力赞赏。她在英国已经为他留了一个好位子,让他赶快过来。

  戴秀说得很多,就是不提一个“由之英”,也不提他与由之英的关系处得如何。而林文远跟着娘的思路梦想着,他并不是梦想着英国是如何的天堂,他只是想摆脱国家的战争和小家的战争。总而言之,他想尽快摆脱由之英,摆脱自己内心的痛苦。他手握着电话筒,迫不及待地回答他的母亲,好的,我如何能来?戴秀说,如果马上来,这一切都由小叔公一手包办,他会指方向,而她会在英国飞机场极力等候。

  然而就在林文远回店铺的时候,经过老虎灶,看见一群人围在老虎灶前,大呼小叫着。声音很杂,但还是能听到一些意思来,日本鬼子好像来老虎灶扫荡过。小小的老虎灶,小小的弄堂,日本鬼子连这块小小的地方都不放过?嘈杂的声音继续着,滚烫的老虎灶的水在喷射着,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趁着夜风趁着“哗哗”响的沸水而传进他的耳里。

  人群中有个声音高出所有的声音,阿英,你不能这样啊,烫水是要人命的。然而“哗哗”响的沸水还是拼命地开着。由之英一头栽进滚烫的水龙头里,你们就让我冲洗吧!

  原来,由之英接到戴秀的电话,戴秀问她文远是否在家?由之英刚说一个“不”字,便让戴秀先挂断电话。她很生气,但又没地方出气,便换了一件衣服,然后离开家里,在大街上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走。刚到弄堂口,便被两个正好经过弄堂的日本鬼子糟蹋了。其中一个日本鬼子糟蹋完由之英后,与另外一个日本鬼子说,这个女人好像不是女人,真倒霉。说完,带着疯狂般的冷笑离开了黑暗的弄堂。

  此时此刻的林文远好像被这一阵阵的大呼小叫唤清醒了许多。他好像忘记了刚才在戴哲斌家里所暴露出来的情绪,他急忙地奔过去,挤进人群,一手一把抱住由之英的身体,一手关闭水龙头,人们吃不到干净的水,你却在糟蹋水,你在跟谁过不去?

  我跟自己过不去。你放开我,我的身子是肮脏的,不配,不配做你们林家的人。由之英歇斯底里地一边叫着,一边用牙齿咬文远的手。这个时候,老虎灶里茶花端着一盆滚烫的沸水朝向林文远,命令林文远赶快滚,再不滚,她手中这盆水不长眼睛。来我们老虎灶喝茶的人都是粗人,他们和我一样只知道该怎么就怎么,不会假惺惺装糊涂玩脑子。谁相信日本人谁投靠日本人,谁就是百姓的敌人。

  这位姐姐,这不管他的事,都是我的事。深更半夜,我为什么信使鬼差出门呢?天呢!老天爷为什么要作弄人?由之英刚说完,一阵炮响雷鸣般地炸开来,震得人们纷纷躲藏到自己的屋子里。林文远不管由之英愿不愿意,任凭她拳打脚踢,一头抱住她,冲进老虎灶。然后对所有在场的百姓说,林文远也是一个热血沸腾的中国青年,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就这样白白地让小日本人糟蹋。

  戴秀频频来电,要林文远赶快去英国,但是林文远在电话里头回答戴秀,我得杀死那个戴哲斌老贼我才能去英国和您团聚。说完,便挂断戴秀的电话。林文远一想到楹盈和由之英都被日本鬼子强奸,他觉得自己真不是男人,怎么能把低头哈腰卑躬屈膝的戴哲斌当作亲人呢?

  由之英虽然没有像楹盈那样神经错乱,但是她已经不再像原来那样有条有理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前程。她觉得这个肮脏的世界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她觉得林文远在她面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

  有一天阳光明媚,林文远要带她到外面去散散心,可是原本的好意却在由之英眼里就是别有用心。在散步中,正巧碰见林文浩、楹盈与陆丹丹仨人也在散步,而且楹盈看见她,带着同病相怜的神情,奔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伤感地问,日本小鬼子也欺负你了?让由之英的伤口上像散上一把盐似的,痛得只能咬住牙齿。

  然而,由之英没有表现出神志不清的举止,比如破口大骂,比如动手打人,她反倒很心平气和地认为楹盈是神经错乱,说话语无伦次。然而楹盈怎么会知道她被日本鬼子强奸呢?面对其林文浩、文远和陆丹丹仨人,她无法猜测这句话出于谁之口?回忆起上次在花园里遇见文浩与陆丹丹亲昵的样子,她又断定完全有可能是他们夫妇俩对她的一种报复。心里虽然痛恨陆丹丹,但是她还是把痛恨之火朝向了林文远。

  你为什么要带我出来散步?你完全可以按照你娘的旨意去英国。你原以为你的娘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娘吗?哼!天晓得!卖国贼汉奸的叔叔把自己侄女送到英国,这样的侄女能好到哪里去?我由之英的家庭背景不比任何人差,她凭什么要用这种眼光斜视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林文远,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娘的一个电话让她这样糟蹋自己啊。

  由之英与林文远之间,就像一只碗有了裂口,即使缝合,也有明显的伤痕。过去是林文远天天躲避在店铺不回家,现在轮到她不回家,整天把自己泡在百乐门舞厅,在灯红酒绿里寻找刺激。

  有一次她在跳舞之中,不经意知道对方是一个拥有雄厚枪枝的首领。他好像看中了由之英,也好像了解了由之英的心思。他自报家门,说他叫吴祥庆,过去是北阀战争的一代英雄。他说,男人,首先要做一个英雄。是真正的英雄,是真正的男子汉,就不能欺负弱小的女子,否则算什么英雄和男子汉呢?他很瞧不起日本人,因为日本人没有其他本事,只会霸占别人的土地还只会欺负女人的本事。

  由之英很大胆地问吴祥庆,能不能送一支枪给她,因为她要去杀一个人?吴祥庆问要杀谁?由之英毫不犹豫地回答:藤野三村!因为只有杀死藤野三村,才能扫平日本全所有强盗。吴祥庆问就靠她一个人的力量?吴祥庆问这句话的时候,手已经很不规矩地在由之英身上游动着。

  由之英的手在吴祥庆的肩膀上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然后说,吴司令刚才不是说,这辈子只想做英雄吗?英雄怎么可以欺负自己中国同胞呢?百乐门里的舞姿应该是纯洁的。吴祥庆哈哈大笑起来,夸奖由之英真会说话。他说,就凭她这么会说话,他决定帮助她。他问她只想杀藤野三村吗?由之英回答,当然还有戴哲斌。

  吴祥庆停顿了片刻,舞曲也好像接近尾声。吴祥庆好像想起了戴哲斌是谁了。他不等由之英解释,便抢先说,戴哲斌就是文远的叔公,你婆婆的小叔叔。由之英吃惊地点点头,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层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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