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申准备要被送回去的时候,楹盈突然一把拉住申申的手,恳请不要离开,她想做他的娘。申申说他有娘,他的干娘是新娘子,执意松开楹盈的手。戴秀见状,拉住楹盈的手,好言相劝道,二娘昨天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子龙已被二娘送到美国亲戚家去了,如果你想要,二娘让亲戚送回来,这个兵荒马乱的,你要让二娘如何折腾呢?

  二娘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自己眼下的处境谁能懂呢?面对原来自己的闺房已经变成下人的住房,面对文浩那尴尬万分进退二难的神色,晴空在她的眼里也变得一片漆黑。

  楹盈决定要走,她一天也不能呆下去。打起行李的时候,不料发现包裹里为文浩织完的那件毛衣。也许长期折叠着而不透风,毛衣开始出现零星的斑点和蛀洞。一件毛衣使她回忆起许多往事。她清楚记得文浩穿上她这件毛衣后,从亭子间走进来又从亭子间里走出。冬天转入春天脱下这件毛衣,然后从亭子间里走出去,这件毛衣从此与他再也无缘。

  尽管陆丹丹让下人在许兰英原来住的一间屋子打扫了一遍,并让她搬进去住,但楹盈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生活错乱了,日子颠倒了,她觉得别人对她笑,也是一种哭。陆丹丹自始至终总是对她笑,而她总认为陆丹丹这种笑有一种企图,她看到在陆丹丹的后面还有一张悲伤的脸。

  林文浩走了进来。目光与脚步一样的沉。尽管四月的气候很暖和,但他的心依然像农历十二月的天。他与她近在咫尺,可是他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劝她留下。好像语言也被冰霜冻过似的,积压在心头几年的话竟然化也化不开来。

  楹盈收起已经变质的毛衣,哭肿的眼睛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当她的脚刚要移步,不慎被身旁的凳子绊了一下,林文浩连忙走过去,不假思索地把她一下子抱住。两只手不慎碰到了她的胸部。敏感的区域让彼此在很短时间内触电起来。他们好像忘记了时间与地点,他们好像好长时间没有感觉到彼此的气味,当互相抱紧的一瞬,楹盈感觉天快要塌方了。

  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楹盈的耳边冥冥之中听到子龙的哭声。她像着了魔似的把林文浩推开。虚幻。然后又在虚幻中看见一个真真实实的人。太阳光圈照射在一个凸出的肚子上,正好形成一个光环。陆丹丹微笑地站在她和林文浩的面前,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也仿佛什么没有发生过。陆丹丹抚摸着自己凸出的肚子,问,楹盈你在怀子龙的时候,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

  楹盈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尴尬地朝她笑了笑,但眼眶里的泪水依然不能欺骗自己。空荡荡的肚子里好像有一个针在旋转着,并时刻在触痛着她。她知道这种痛是来自于陆丹丹的笑。

  走,只有马上走。这里不属于我。楹盈在脑子里一根筋地告诫自己。然而她的步子再也迈不开来。在昏昏晕晕之中听见陆丹丹埋怨文浩的声音,只要我默认,你何必要忌讳你对楹盈的感情呢?

  有一天,陆丹丹向文浩重复这句话的时候,不慎被由之英听见了。由之英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头冲到林文浩和陆丹丹面前,气愤地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请别用这样假惺惺的话来掩盖自己的内心,好不好?我们且不去问楹盈出现在我们面前之前在哪里躲藏,但她现在既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我们难道不应该给她合理的交代吗?大家都在隐瞒子龙还在人世,但能隐瞒多久?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楹盈赶快离开林府,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变疯了变傻了失忆了。由之英问他们是不是希望楹盈变疯变傻变成一个失忆的人?

  尽管都说楹盈能走到哪儿去?楹盈已经受了很多苦,如果这个家再不接纳她,天地不容,但是心里都还是觉得由之英说得有理,尤其是林文远。他对由之英说,我真佩服你的勇气,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楹盈应该走,否则这种相处一起算什么?由之英狡黠地瞧了文远一眼,然后用古怪的语调说,这一次你怎么没有跟从你娘的心愿呢?可怜的楹盈,她真像一条鱼标本,研究到最后只能让研究的主人松手回国。

  当然,这一次谁也没有能把楹盈留住。楹盈没有选择出逃,而是公开在家里开了一次会。她说,我不能重蹈我娘的覆辙,等到战争结束了我相信子龙一定会回到娘的身边。文浩是子龙的父亲,也是丹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我不能这样自私。说着,楹盈鼓足勇气把自己的身世向在坐的每个人述说了一遍。大家静静地听着,像听一个遥远的故事,没有人为之感到好奇。楹盈最后说其实文浩与文远成亲的那一日晚上她就与二娘说清了她的身世,可是二娘还是为她保守这个秘密,她不知道这个秘密该不该永远保守?然而她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慈云禅院的印祖法师劝她离开林府,重新回到慈云禅院为上,所以她才决定召集大家开会,让他们明白她的归属应该在哪里。最后,她又向陆丹丹打招呼那天她没有让车夫送到她家,是她真的不想连累她和她家里的人。

  自从楹盈走了以后,林文浩生了一场大病。他在日记上写道,他没有被革命打垮,却被情感生活所击垮。看着陆丹丹精心端茶送饭,一口一口极有耐心地喂他,他的心变得越来越不安。一次陆丹丹手拿两张电影票,兴高采烈地走进来,对睡在床上的林文浩说,小东门的福安电影院自从落成后,他们还没有去看过。她父亲给她搞了两张电影票,趁此机会,到外面走动走动。说着,打开橱门,为他取了一件紫夹红的长袍。

  林文浩原本想谢谢陆丹丹的用心良苦,但一颗烦躁的心却纵使他冒出无名火,夺过陆丹丹手中的电影票,撕得粉碎,大声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看电影?你要我在文远和弟妹面前怎么做人?陆丹丹委屈得把眼泪强制地往肚里咽,弯下腰,一点一点捡起地板上被他撕得粉碎的电影票,说,文浩,我不明白你,我真的不明白你……再也说不下去了,挺着大肚子,蠕动身子迈出房间,独自流泪去。

  直到陆丹丹临盆时那撕声裂肺的叫声,林文浩才突然醒悟过来,觉得自己那些日子所表现出来的举止真不是男人。尤其是医生把他叫到办公室,关照他孕妇由于怀的是双胞胎,现在面临呼吸不畅,下肢浮肿,静脉曲张,希望他能一直守候在她身边,让她看到力量与希望,这样对生产有所帮助,林文浩更加意识到他不能再这样噩噩浑浑了。

  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正想奔向手术室,突然撞见那次去南京船上失散后的史超然。两个大男人相视很久,才缓过神来。史超然放下手中吃的和用的,一把紧紧抱住文浩,尽在不言中。如果不是护士小姐叫史超然赶快回病房,他们完全有可能会互相回忆那次南京事件所带来的痛苦往事。

  然而,他们似乎都已顾及不到这些了,史超然抱着儿子携着妻子出院,也正好是陆丹丹从产房被推进普通病房的那一刻,生活的交集太多,而此时他们都在为各自的生命延续在忙乎。林文浩一会儿在一双儿女的小脚丫印上写上“子龙”和“子凤”的名字,一会儿打水倒水和护士小姐一起铺床单,偶尔还会与隔壁床位上的产妇和家属一起说说笑笑。

  那天,史超然办完出院手续,特意来到陆丹丹的病房来招呼,林文浩这才发现站在史超然边上的不是万虹而是一张陌生的脸。陆丹丹很想开口问万虹怎么啦?但终究没有问出声,好在史超然现在这位妻子看上去不是很作的那一种女人,不问过去,只说现在,也让彼此都有余地装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留下的就是互相祝福。史超然离开之前,留下一句“好好珍惜,生活都不易”的话,陆丹丹觉得是那么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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