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秀在同一天时间里,上午登门拜见了陆正雄,下午登门拜见了由大夫。不管陆正雄也好,由大夫也好,戴秀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地说,要不是我家老爷过世的话,我是不可能抛头露面替儿子们自作主张的。好在儿子们都有这份心意,我这个妇道人家,只不过顺水推舟了一下,今天特意来贵府拜见,来求得您的同意。

  对于眼前这位温文尔雅干净体面的夫人,其实有满腹的话要说的陆正雄,此时此刻也没有语言。且不说死者为大,就单单听林家二姨太这句话,谁听了心里都会感到一阵舒服。按陆正雄的话来说,人嘛,哪能不爱听好话?他告诉戴秀,林伯儒在世的时候,他们就爱互相掐,看谁掐得过谁。如果他还在世的话,可没有那么容易成为亲家。既然现在二姨太当家作主了,再说儿女们也你情我愿,他能做一个现成的老丈人又何乐而不为呢?按古玩收藏里的行话术语说,叫做“收起来”。

  戴秀微笑着说,陆老板古玩收藏的行话我是一窍不通的,但从字面里却能听出来一二来。陆老板的意思就是您的女儿留不住家了,让我们林府来接纳。陆正雄翘起大拇指,夸奖二姨太真是聪明过人,敲锣能辨音,如果她到古玩收藏店来和他们一起玩古玩,他陆正雄一定败在她的手里。戴秀用手绢捂住自己的嘴,说陆老板言语过重了。

  事实上,戴秀确实能辨别出对方击锣的声音。当下午她去见由大夫时,由大夫和任大夫夫妇俩显示出一脸的祥和与随意,戴秀也同样迎合了他们的笑意。戴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既然是文远看中的女孩,肯定是很优秀的。只是委屈了之英,毕竟林府家境已不如老爷在世的时候。说着,把绸缎、黄金白银如数地呈递上去,弄得由大夫夫妇很不好意思。由大夫说,我们不是卖女儿,是嫁女儿,只要小夫妻俩恩恩爱爱,比什么都要强,你这些礼节都是上一辈老一套的东西,我们医生之家不信这个。

  眼看送上门的东西要被退还,戴秀则不紧不慢,仍然带着笑意,温和地说,是啊,其实我也不信这个,我只是受过世老爷之托。再说,送上门来的礼再被退回去,是不吉利的。结婚嘛,就想图个吉利,您说是吗?

  面对眼前这位永远面带笑容的亲家,由大夫夫妇俩终于默认了。林文浩与林文远也终究被安排在同一个日子里举行了婚礼。婚礼一天,小杜代表杜月笙真的带上一份厚礼之外,还领着一双金童玉女过来,他告诉戴秀,这是他受杜月笙之命,所以把亲戚家的孩子带了过来,担当小傧相以图个吉利。戴秀一阵欣喜,弯下腰,爱恋地抚摸着两个乖巧可爱的孩子,自言自语,太好了,愿两个宝宝能给林家带来喜气和吉利。

  说着,戴秀爱怜地抱起小男童,像是对小男童说,又像对自己说,但愿我们的文远能生个男孩,好如老爷的心愿。小男童看着戴秀在跟他说话,也奶声奶气地对戴秀说,婆婆,宝宝叫申申,您叫什么名字啊?戴秀好像记起什么,连忙对他说,婆婆今天对你有个要求,肯答应婆婆的一天要求吗?小男童问什么要求?戴秀说,今天是两个叔叔结婚的日子,你是小傧相,大家管叫你“子龙”,不能叫申申。小男童起先噘起小嘴,似乎不肯,不过想了一会儿答应了戴秀的要求,伸出一个指头,说,就一天,明天宝宝还是叫申申。

  大门口,是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吹喇叭的、敲鼓的、放鞭炮的,还有看热闹的人,拥挤在大门口。大人们都在各忙各的,戴秀把申申放下之后,自己在衣帽间打理自己的装束,注意力也集中在自己的身上而疏远了身边的申申。而申申这个时候躲不过外面鞭炮声的诱惑,很快离开了衣帽间,然后从人群的缝隙里钻进去,不知走了多少时间,终于看到一片晴朗的天空。他抬头看天空,几只麻雀叽叽喳喳朝树木上靠。

  他们是不是在找妈妈呢?申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小手数着树上的麻雀。正当他数完第五只麻雀时,树上的麻雀飞走了,他有些着急,伸出五个手指的手掌,想去抓已飞去的麻雀,叫着,妈妈,宝宝抓不住天空上的宝宝了。

  我就是你妈妈啊!我的子龙。楹盈其实站在一边已经很久,她的心早已牵住他的心,与他一起痛,一起伤心,一起担忧。她原本想就一直远远地站着,只要能看到自己儿子就满足了,但是当申申望着天空的麻雀时,楹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已经顾及不到自己的情绪了。十月怀胎的疼痛好像还在眼前,她回答申申这句话的时候,眼泪已经像泉水一样滚滚而落。

  然而申申并不接受这个在他认为从天空上坠落下来的妈妈。当楹盈伸出两手,申申害怕地向后退,但是欢乐的人群堵住了他幼小的身体。他“哇”地哭出声来,这惊天动地的声音与鞭炮声一起震响,等到鞭炮声渐渐落下,申申的哭声还在继续。他一边哭,一边叫,你不是我的妈妈,我不认识你。

  楹盈的一颗心碎了,如地上鞭炮的纸屑,碎得无法看到它的原形。楹盈只顾流泪,却不知道进或者退,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申申害怕的模样。然而看热闹的人们只对大门口突然出现的两顶花轿感兴趣。林文浩与林文远也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顶花轿以及花轿里的新人,他们穿着大红长袍,站在大门口迎接着前来祝贺他们的客人。

  楹盈看见了分离久远的林文浩。林文浩也看见了楹盈的脸。楹盈的心在颤抖,嘴唇也跟着一起颤抖,“文浩”两字竟然无法从她的口中出来。鞭炮声再次响彻天空,鞭炮屑子在空气里飘浮,模糊着她的双眼。两顶花轿里同时走出两个盖着红绸缎的新人。林文浩看着正被搀扶出来的陆丹丹,好像看到的是楹盈的影子。而楹盈已经被一片红色沉昏过去。

  林文浩想叫楹盈的名字,却被一片吹打喜气洋洋的声音淹没。两位新人的娘家亲人纷纷相拥着各自的新人,越来越靠近林文浩与林文远。林文远其实也早已看见楹盈,但为了顾全大局,他只能暗暗握住由之英的手,一步一回头。林文浩强忍着,但是申申再一次大叫着“你不是我的妈妈,我不认识你,我是叔叔的小傧相”的声音刺激着林文浩的心。林文浩再也把握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下子松开陆丹丹的手,奔向楹盈。

  不料,陆丹丹的身子向后倾斜了一下,头上的红盖子突然被打落下来。陆丹丹好像还没有从美梦里挣脱出来,当她睁开双眼,第一眼就看见楹盈与林文浩互相对目的情景。于是三双目光很快相聚一起。林文浩的一双手不知道该朝向楹盈或者陆丹丹?而陆丹丹很快读懂了其中的故事。她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向楹盈展露微笑。

  林文浩的心一下子悬在半空中,用吃惊的目光看着陆丹丹,好像在说,你们怎么会认识的?陆丹丹也好像读懂了林文浩那疑惑的目光,她依然微笑着,温和地说她们早就认识了,就是没有时间告诉他。说着,她让侍候她的丫环重新把红盖子盖上。

  音乐四起。一切恢复了原样。她借着林文浩的手臂,一步一步向前走,身边的申申不时地抬头与回头,不时地让女童与他交换位置,女童不肯与他交换,说申申不讲理,不应该这样欺负女孩子。申申说她小气鬼,小气鬼的女孩不讨人喜欢。就这样金童玉女在争吵中差点把脚踩踏住两位新娘正要跨过的火盆。林文浩与林文远集中生智抱起他俩,由之英也连忙抖开头上的红盖,微笑地朝向女童。而陆丹丹微微地在自己头上的红盖子上折捏了一上,轻轻地告诉林文浩,今天的场面谁也没能预料到,你放心,我陆丹丹不是小气之人,你和楹盈毕竟有过一段生活,她的出现我不会觉得是谁的过错。只是今天小杜老板真有心眼,带来一双金童玉女,二娘还把小男童临时改名叫“子龙”。也许这就是天意,文浩,我会跨过眼前的火盆。

  林文浩放下手中的申申,正想搀扶陆丹丹的手,想不到先被陆丹丹一把抓住。既然已经搀扶在一起,那么就不要轻易放手,相信我们会彼此搀扶走下去。陆丹丹很有信心地跨过火盆时,红盖里好似呈现出一片火红的希望。她知道跨过火盆,一双脚便马上踏进林府的小花园。出嫁的前一晚,陆夫人特地到她屋子里与她长谈一次。陆丹丹明白既然这是自己选择的路,就不能在乎她底线上层的东西,即便是石头准备砸向她,只要在她的底线内也要接受头破血流的事实。

  然而,让陆丹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文浩与文远两兄弟新婚之夜时,戴秀把楹盈留在了林府。事也正凑巧,这天晚上穿着睡衣睡裤的陆丹丹端着自己尿过的尿盆走到屋外,正好发现楹盈被戴秀拉着朝房间里走。陆丹丹怕有闲嘴杂眼,匆匆洗刷好尿盆连忙返回屋里。此时此刻林文浩或许已多喝了酒的缘故而醉睡过去,口中却胡念着楹盈与子龙的名字,还有“摸奶弄”弄堂的名字。陆丹丹望着林文浩那醉态的样子,五味杂陈,他不知道楹盈今天怎么会出现在他们的婚礼上?那么上次她没有去她家又会躲到哪里去了?

  其实这些疑虑到了戴秀的房间后不捅就破。房间里就是戴秀与楹盈两个人,戴秀好像早有心理准备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当楹盈开口说这些年来变化真大时,戴秀马上把话接了上去。二娘知道你是好强的孩子,所以二娘不会问你这些年去哪儿了,你一定有不回家的理由,这些年来不是林府的门槛高了,而是叫兵荒马乱把门槛砍了,让从小就不认路的楹盈没有了方向。戴秀迂回话术,让楹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戴秀的肩膀上失声大哭。戴秀说,哭吧,二娘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但这都是命啊。命中让你在这个时刻回家,那就顺其自然吧。

  这时,楹盈突然想到子龙应该有七岁,今天看到的怎么比七岁小多的子龙呢?疑惑的眼神由然而生。戴秀像没有听明白似的,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应答这个问题。她怎么没有想周全子龙如果还活着该是上学的年龄,那么她突然想到让一双金童年玉女充当小傧相,又把小男童改叫“子龙”是为何呢?冥冥之中让她要做的事却有了偏差,她觉得自己这次真的失算了。

  楹盈,男人可以朝三暮四,会游离自己的心,但是,母子的心是连在一起的,谁也没有这个力量将两颗心分离。你说子龙已有七岁该是上学的年龄,是的,确实不错,但你看到的小男童是文浩文远的小傧相,不是子龙,你的子龙给我一位亲戚送去美国读书了,你看国内兵荒马乱的,我不放心……戴秀依旧柔柔地一边回答,一边在想自己是否说得有破绽。

  是吗?那个小男童不是子龙啊?怪不得他嚷嚷说他不认识我。不是娘的儿子怎么会认识自己的娘呢?楹盈想起许兰英那次对她说她不是从慈云禅里抱来的而是许兰英的亲侄女,心一颤一颤,她不知道该不该与眼前的二娘说起?然而看着戴秀精心地铺着被子,一点也不嫌她脏,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憋在心里的话借着今晚月光的胆子,向戴秀说出了她的身世。

  楹盈原以为这个秘密会让二娘吃惊,但是戴秀一脸的镇静让楹盈感到更加震惊。戴秀铺好被子,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一边梳头,一边淡淡地说,事已过去二十多年,子龙也这么大了,如果是秘密也不是秘密了。戴秀劝楹盈安心休息,别胡思乱想,腿长在自己的身上,有权利支配自己。然而当戴秀提到许兰英这些年来所作所为时,眼泪已含在眼眶里的楹盈突然变得坚强起来,恳请戴秀不要说她娘的不是,娘的债务自然有女儿来还。

  戴秀感到自己又一次失误,她没有想到楹盈的情绪会有如此的反差,不得不提醒自己必须要小心谨慎。哦,二娘明白楹盈要赚钱才迟迟不肯回来,是吗?戴秀以投石问路方式问道,却没能让她想到的是楹盈会爽快地回答“是的”,这样的答案让她没能安睡好一夜。

  次日一早,陆丹丹和由之英两位新娘一前一后来到戴秀的房中敬茶。由之英发现楹盈也在戴秀二娘的房间,欣喜不已。而陆丹丹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一边向戴秀敬茶,一边解释,其实昨晚我就和文浩商量如何把楹盈接回来住,谁知二娘比我们想得更周到,真让我这个当小辈的有愧。

  申申和女童听见外屋是陆丹丹和由之英的声音,连忙从里屋奔出来,申申一头奔向陆丹丹的怀里,女童奔向由之英的怀里,两张小嘴不时地叫着“干娘”,陆丹丹有些尴尬,问申申为什么要叫她“干娘”?申申噘着小嘴说,我娘说过,为新娘当过傧相后就要认新娘为“干娘”。陆丹丹听完,在申申脸上亲个不止,问他娘是谁呢?申申指了指戴秀,说,文远叔叔和婆婆都知道,说完,躲在陆丹丹身后,偷偷地看着戴秀的神色,陆丹丹也不经意地将目光朝向戴秀。戴秀则不紧不慢地示意让申申站到她身边来,当看到申申小跑步到她身边,戴秀又不紧不慢地对他说道,你的小嘴真甜,可婆婆也告诉过你只做一天的子龙,现在你又变回做自己的申申了,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要拜过才能认“干娘”的哟,真不知道小杜老板会怎么想?不过小杜老板人真好,答应让两个可爱的宝宝呆上三天的时间。说着,又问文远是不是这样。

  然而楹盈听到戴秀重提“子龙”二字,下意识地扫视四周,我的子龙呢?他真的去美国亲戚家读书了吗?楹盈自言自语,一脸无助的样子,让由之英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原先要敬婆婆的茶,突然间两手端杯转向楹盈,说,大嫂,这杯茶,我敬您,您永远是我和文远的大嫂。楹盈吓得连忙转过身,推开由之英的手,连连说使不得。由之英索性下跪在地,说,大嫂,难道您要我双膝着地,您才能接受我手中的这杯茶?我是敬重您,才想敬这杯茶。楹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感情,一把扶起正要跪地的由之英,连连说使不得,否则要折她的寿。

  虽说由之英左一个大嫂右一个嫂地叫着楹盈,其实论起年龄来,由之英比楹盈还长几岁。当楹盈把她扶起来的时候,由之英发现楹盈的双手是那么的瘦小,身体也是那么的弱小,突然感觉到这是一个需要有人去保护的小妹妹,她多想把子龙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告诉给楹盈,可是在这个境况下她如何开口?如果不说难不成永远隐瞒这个事实吗?左思右想,最后她也只能语言上的安慰来求得心的平衡。

  戴秀沉稳地喝了一口陆丹丹向她敬上的茶,然后不紧不慢地回答说,这都是上一辈传下来的繁文缛节,该废也得要废,其实大儿媳敬上的茶,也够我享受下半辈子了。戴秀拉住申申的手,笑着说,申申,明天我可以把你抱回家去,谢谢你做了一天的子龙。楹盈听到子龙要回去,连忙要去抱申申,却让戴秀一把拦住,然后拉住楹盈的手说她的子龙已被送到美国的亲戚家,逼住楹盈必须接受事实。由之英倒抽一口冷气,窥视楹盈强行从梦里醒来。而这个时候,戴秀向正在发呆的陆丹丹发话,明天开始不用来敬茶,这种制度早该废了。

  当陆丹丹回到房间,只见林文浩呆呆地坐在窗台下想着心思,听到房门枢纽转动的声响,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楹盈在找子龙的人影吗?二娘一会儿把申申当作子龙,一会儿说子龙被送到美国亲戚家去,楹盈能相信吗?陆丹丹发现林文浩终于开口说话了,才松了一口气。她蹲下身来,将头靠在林文浩的膝盖上,有事没事地应答着,二娘很有远见。你也别多指责自己,该来的迟早会来,不管楹盈将来能不能接受,以后有我们生下子龙”,也叫楹盈是娘好吗?

  林文浩点头应允,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好似感觉自己真的缓过一丝神来。陆丹丹站起身,及时将床边上的那件玫瑰红全棉布的睡袍披在林文浩的肩上,然后轻轻地说,今后总要面对的,我建议你还是出去与她说说话,哪怕是回忆过去的美好也可以,我想这样可以分散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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