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娘生病的消息之后,林文浩当夜回了家,还没有踏进娘的屋子,就听见卧病在床上的娘用尽着自己全身的力气,正在痛骂许兰英的种种不是。在她身边的二娘和文远都在劝她省一点力气,好好养病。由之英不停地催促身边的林文远,大娘应该马上送医院接受治疗,而不是人人陪着她,看她这样痛苦下去。大太太摇手摇头,回答由之英,孩子,我是心病,大医院里的医生也治不了我的心病。而林文浩一声“娘”,让大太太突然停止了叫骂声,并用一种迟钝的目光朝向正站在她面前的儿子。

  林文远看见林文浩,连忙向他打了一声招呼,然后把自己的位置让出给他,好让林文浩能够更贴近他的娘。而林文浩似乎一点没有领情,像装着没有看见文远似的,让文远有些尴尬。

  一旁的由之英对林文浩这种不领兄弟之情的做法有些看不下去,想上前当面评理,却被林文远一把拉住,他说今天他们是来向父母亲告别的,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尽量能做到心平气和,何必带着肝火离家呢?

  尽管林文远的声音轻之又轻,但还是被林伯儒听见。林伯儒吃惊地问林文远,向我们道别到底是啥意思?林文远看了由之英一眼,知道自己再也瞒不过了,只好实事求是回答,史丹莱特导师马上回国,我们的研究的项目也基本解散。我与由之英商量想去上海郊县,准备养活鱼。我们认为鱼标本能得心应手,活鱼在我们手中同样可以快活起来。

  林伯儒听后,一连叹出好几声,让文远看一看这么一个家,他不甘心由此而衰败下去,他看好由之英这个女孩,他相信这个家不是不可以拯救,当父亲的他第一次求他俩能够帮他一把。林文远望着渐渐老去的父亲,一颗心突然软了下来。戴秀跟着林伯儒的意思,趁热打铁,说林记绸缎公司是林家的产业,是大太太与老爷一起创建起来的家业。既然文浩无心接管,那总得有人接管,上次我听叔叔说中国的绸缎要逐渐被日本的人造丝给替代了。

  是啊,这是我不愿意看到,林记绸缎公司是我和文浩的娘一手建立起来的,按理这个产业应该由文浩来接手,可是我心里总有些不安,而之英的父母都是医生,不同行的亲家不会关心不同行的事。再说,你俩都是搞研究的,研究这门学问都是相通的,研究完鱼标本再研究市场学研究经济学一样值得。林伯儒这么说着,情不自禁将一只手落在子龙的后脑勺上。子龙,亲亲阿娘,阿娘就不生病了。然而,无论子龙怎么叫阿娘,大太太就是没有答应。子龙看着大太太不应答他,便天真地问,阿娘,您为什么不喜欢我啊?我是您的孙子啊!

  因为你娘贱,你外祖母贱,把我们林家搞得神昏颠倒……大太太情绪很不稳定,特别想到那个许兰英,气得一口气没有来得及缓上来,话说到一半便断了气。戴秀望着死死不肯闭上眼睛的大太太,直摇头,嗨!子龙毕竟是你的孙子呀,你何苦要与孩子争论什么呢?这下好了,把命搭上,你值不值啊?

  这个时候所有的目光都注意在大太太身上,却忽略了子龙这个还不到三岁大的孩子,最后还是被由之英发现。由之英一边叫子龙的名字,一边向外寻找,当有人告诉由之英有一个小男孩被坠落的花瓶砸了而不省人事,她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子龙。当她疾奔过去的时候,果然看到一个满头是血不省人事的子龙。由之英顾不上更多,连忙抱起子龙,叫上一辆黄包车,让车夫飞奔第九人民医院。

  到了医院,由之英把子龙交给自己的父母之后,林文远也追了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由之英,大娘已断气,大哥正在为大娘洗脸擦身,还不知道子龙跑到哪儿去了?他是听到她的叫喊声才跟了出来,当听到有人说有一个三岁不到的小男孩被坠落的花瓶砸伤而被他的娘送往医院,他就知道一定是她把子龙送到第九人民医院。

  由之英没有心思去听林文远这样复杂的陈述,她只知道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如果谁看到当时这个情景谁都会痛心,但当时她来不及伤心,只有鼓励自己必须第一时间里赶到医院,现在这条小生命是死是活还是未知数。由之英不明白林家人都在想些什么?

  林文远突然想到他一定要去追问坠落花瓶的是谁家?他记得当时围观人在议论纷纷,有的说不是楼上人家坠落的花瓶,有的说是弄堂大小孩玩耍时砸的花瓶,更有的在说是子龙模仿大小孩的样子砸花瓶,结果砸伤自己。这种离谱的议论怎么可以落到子龙的身上?等到状况安稳下来不能饶过那些祸害。

  之英,小生命无生命体征了。由大夫从手术室出来报丧。由之英听到父亲这个结论,惊慌失措,半晌反应过来冲向手术室。林文远傻了,林家究竟造了什么孽,怎么一件接一件的事发生呢?什么革命救国,连自己的孩子妻子都救不了,林文远犯傻的一根筋里想着都是不切实际的事,而回家该做什么事却没有去想。

  由大夫看着林文远犯傻样,劝他别跟着之英那样感情用事,凡事要冷静,多替自己的亲人着想,别把亲人想象得那么糟糕,他们也一定很着急,回家以后好好说话,否则会一团糟。由大夫那种通情达理的品质让林文远不得不有一种敬重感,他向由大夫承诺一定遵照执行,只是求他开导由之英不要有更多的想法,毕竟家里出现这样的状况,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大娘的身上了。

  等到林文远离开医院后,由大夫和任大夫一起耐心地开导自己的女儿。他们首先问由之英,爱不爱文远?如果说爱他就不能在乎他家庭的背景,因为每个人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出生地,你若想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改造别人能和你一样,那是不可能的。由大夫又把他弟弟也就是由之英的叔叔例子说给她听,按理亲叔叔举家到国外,原居住的亭子间应该让他这个亲哥哥来保管,可他偏偏托付给寺庙里的印祖法师。开始他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但当多替别人着想也就会想明白更多的道理。弟弟是让哥哥省心,不让麻烦惹上哥哥的身。

  由之英想到亭子间那些麻烦和祸害,不由地觉得父亲说得那么有道理。爸妈,我明白您们的意思了,我会正确看待生命非正常死亡,但请允许给我一点时间舒缓心境。任大夫说,这是应该的,我年轻时上手术台面对血肉模糊的病人,几天几夜会缓冲不过来。人都有一个过程,只要扪心自问,是否爱这份工作?就像你扪心自问到底爱不爱文远是一样的道理?

  由之英听后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疑惑地问娘,这能一样吗?

  大太太的丧事办得简简单单,这并不是因为林伯儒不肯花钱,而是因为林伯儒太要面子,他不想让别人说成自己是一个不顾三姨太和楹盈以及子龙的死活,却把钱投入大太太的棺材里的人。当然这种想法有一半是来自戴秀的。戴秀说,这种时候能低调尽量低调,能不让别人知道就不要让人知道,大张旗鼓容易会把麻烦惹上身来。林伯儒觉得戴秀说话有道理,在认可的情况之下又征求林文浩的意见。

  林文浩似乎还没有从突然失子的悲哀中走出来,他孤独地站立一旁,和谁都不搭腔,谁要是问起他话来,他一概点头表示赞同。林伯儒望着林文浩这副模样,不知说什么才能够化解父子之间的隔阂。第三天是轮到林文浩守灵,林伯儒似乎再也坐不住,撩起林文浩身上的伤疤,直言不讳地说,你父亲不傻,只不过你父亲装糊涂,你娘就是因为受不住你忽儿出现忽儿消失的打击才病倒的。卧病的一些日,她天天念叨你,你是不是在陆正雄家中养伤?

  林文浩避开林伯儒,则把身上的伤疤遮掩起来,任凭林伯儒怎么问,都一概点头。林伯儒气得只能在灵堂前来回转,想拍桌子,又怕黑框里的大太太流泪,只能两手作揖,恳请林文浩别再折磨自己与他了,难道非要他挖出心来看看这颗心真不是真的才肯罢休?说完,作揖的两手握紧成拳头在自己的胸口上揣。

  幸好戴秀这个时候戴秀出现了,避免了一些事情的发生。她连忙松开林伯儒的拳头,劝他别这样和儿子过意不去,很多事都不是个人可以掌控的,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如果你真的爱他就给他一点时间吧,也给自己一点时间去调查一下子龙的真正死因。

  林伯儒心里“咯噔”了一下,在这个兵荒马乱里,哪一个时刻没有意外发生呢?他有必要花时间去调查吗?戴秀却说有时要把复杂的事看成是简单,有时要把简单的事看成是复杂,人啊有时可以任性,可以不为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戴秀的意思当然让林伯儒明白,他觉得商界上复杂的人际关系已经不知不觉让她涉足其间,所以他不想再有节外生枝让她担当操心。然而此时此刻又突然接到陆正雄的电话,说近日有几位大客商要与他交谈生意,走不开,他已经让小女全权代表他们夫妇俩为大太太送行。

  老爷,别多去想不开心的事了,也别把他人的好意想糟了,目前我们把大太太的后事办好再讨论其他事。戴秀望着林伯儒又是皱眉又是叹气,便劝说林伯儒先放过自己,才能顺其自然,依她看来陆老板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如果说上次约他吃饭是鸿门宴,那么刚刚他亲自来电老爷还是耿耿于怀,那就是老爷的不对,得饶人且饶人处,如果老爷没有忘记的话,一定记得她曾对他说过哪一天陆正雄一定会因为他的女儿来妥协他的话。望着林伯儒沉默无语,戴秀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文浩作为林家的长子,必须要结婚,否则文远是没法结婚的。

  林伯儒突然抬起头看着戴秀。戴秀向他展开温柔的一笑,问他不是吗?林伯儒好像气一下子顺畅了,望着大太太的遗像,喃喃自语,儿子理应该要为你守孝三年,但是我们林府目前状况你也知道,文浩必须结婚娶妻来冲喜,你一定不会怪我的,是吧?

  次日天气格外晴朗,所有的事都在安排中顺利完成。从殡仪馆出来,林文远把由之英带到湖心亭喝茶散心,以示他的谢意。满茶室里散发着各种各样的茶香。他们坐在靠窗口的位置,窗外就是九曲桥,弯弯曲曲,如他此时的心情。墙上挂着两幅诗,一首是宋朝陆游的午坐戏咏:贮药葫芦二寸黄,煎茶橄榄一瓯香。午窗坐稳摩痴腹,始觉龟堂白日长。另一首是明朝钟惺的呼来泉:水爱灵芽听所需,每随茶候应传呼,从今不作官家物,台上犹能唤出无。

  午日的阳光透过木格窗子,懒懒散散地射进来。小小茶盅里的茶水是抵不过胃里的烦躁。而牛饮只能适合到老虎灶。林文远其实很愿意带由之英去老虎灶里喝茶。但是由之英不愿意,她说去老虎灶喝茶的都是没有事干在家闲着的老头老太,哪有年轻人去的?其实由之英拒绝去老虎灶喝茶有另一层原因,就是有一天晚上她去老虎灶打水的时候,有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也在打水,因为地上滑,不小心滑倒,顿时鲜血从裤档里流出来,由之英连忙让老虎灶老板把母亲从家里叫过来,然后再一起把孕妇送到医院。从此,由之英也落下了不到老虎灶打水喝水的心病。

  林文远顺着由之英没去老虎灶喝水,来到湖心亭喝茶反倒觉得是一件舒心的事。当把茶盅里的碧螺春茶一饮而尽,然后指着墙上陆游的诗,说,午窗坐稳摩痴腹,始觉龟堂白日长。我们现在是坐靠在窗口前,一边抚摸自己温暖的胃,一边不觉得湖心亭的白天要比其他地方长吗?

  由之英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抬起头目光朝向天空,感叹,还有心情吟诗真是一件幸福的事。随后她问林文远从今天开始起有什么打算?子龙是他大哥和楹盈的儿子,她为楹盈鸣不平,竹篮打水一场空却不知道自己手中拿的是竹篮。如果哪天楹盈来找她的子龙,我看谁能站出来说出真相?由之英这么说着,头也不由自主地朝向窗外的九曲桥。林文远原以为窗外有什么熟人,也连忙跟着把目光移过去,并问她在看什么?

  由之英胡乱地指着一个方向,故意地说,我看见你父亲陪着你娘来我们这里走来。林文远慌忙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但目光却来不及顺着由之英手指的方向寻找。由之英问他慌乱什么?林文远说,假如被我娘看见我们这样闲情雅致,总是不好吧?

  刚刚展开笑脸的由之英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她不明白做什么事情都要顾及他娘的情绪?在她的家里就是民主集中制,父母与孩子之间总是有商有量的,她觉得文远不应该这样惟命是从,她让他试想一下,三个女人拥有一个丈夫,一颗心怎么能摆得平呢?凭什么你大娘能憎恨你三娘,为什么你娘不能憎恨你大娘呢?你要明白,你娘也是女人啊!她说刚才追悼会上,她发现他娘投向他大娘的目光是不屑一顾的,还有一丝终于胜利的眼神,总之,我感觉你娘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真诚。

  林文远疑惑地看着由之英,很不解。由之英觉得他研究了这么多年的鱼标本,怎么依旧没能锻炼出一双火眼金睛?都说他是史丹莱特导师的得意弟子,当史丹莱特导师把他俩撮成一起时也说到这一点。由之英感觉要做史丹莱特导师的弟子,不是容易做得到的,看来文远还要继续练就火眼金晴的本领。

  林文远尴尬地笑了笑,并摇晃着他的头,好像在说,他才不愿意跟她抢谁是史丹莱特导师的得意弟子呢。可是他的头这么一摇,不经意间把目光瞥到了一个焦点上。这个焦点就是九曲桥的第三个桥墩上的林文浩与陆丹丹。陆丹丹依偎在文浩身边,将手中一碗赤豆莲子羹,一口一口喂给文浩吃,充满着爱意。

  如果陆丹丹真能给大哥爱,这应该是不是一件好事呢?想到刚才由之英说的“她真为楹盈鸣不平”的话,脑海里真的会浮现出如果楹盈哪天真的来找她的子龙怎么面对现实?林文远不敢想下去,连忙挟住还没有发现这一幕的由之英,说他们去史丹莱特导师家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事要帮忙?由之英点头应允,想想林文远说得有道理,如果与史丹莱特导师这么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于是,拉起林文远的手,离开了九曲桥。

  其实,林文远哪里想去看望史丹莱特导师呢?他只不过找个借口不让由之英遇见刚才大哥与陆丹丹这一幕,林文远知道由之英比他还要纠结楹盈今后出现该怎么面对,一路上瞧她又触景生情,他都无法去向她解释,比如她突然说,楹盈会不会又逃到慈云禅院?如果我们到慈云禅院去打听,会不会能打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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