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浩在陆丹丹细心的照料下,很快恢复了健康。这天,阳光明媚,穿着格子呢马甲裙的陆丹丹搀扶着一身紫色绸缎睡袍的林文浩,在她家晒台上晒太阳。从她家晒台上瞭望出去,是各户人家撑出来的竹竿以及竹竿上潮湿滴水的衣服裤衩。在湿漉漉的下面,便是一条热闹非凡的小商品街市。来来往往陌生的人们像蚂蚁一样从他的视线里流过。林文浩自言自语地唤着“楹盈”的名字,仿佛要从这陌生的人群堆里把楹盈唤出来似的。

  我给你数过,你从昏迷开始到现在,已经整整唤了五十遍。你说你要去救楹盈而被打伤,结果楹盈没有被你救出,你却让我救回到家。陆丹丹始终不提在他苏醒之前的一切事情。她只是劝文浩吉人自有天相,有的时候忙会越帮越糟,说不定那个吴祥庆真的把楹盈带出来了呢。

  不可能!林文浩很快又联想到五卅惨案的一幕,这一幕里有太多的人和事,他怎么可能去相信一个要置于他们死地人会带楹盈出去呢?他告诉陆丹丹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真实的存在,不过他还是庆幸她躲过了这一劫。陆丹丹用复杂的心情将文浩的头放在她的肩上,好像在给他力量,好像在劝慰他,人不是铁打的,该歇歇脚的时候得学会停下来。而林文浩也好似感觉自己确实累了,需要缓一口气。陆丹丹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林文浩的真实心跳声,于是用她柔软的手抚摸着他的头说,我到天井厨房给你端一碗银耳莲子羹上来。

  说到天井厨房其实有一段故事。原来的厨房里是王妈睡的床铺,王妈也是陆丹丹的奶妈,当陆丹丹上北平读书时,王妈想辞去工作另找出路,但被陆正雄夫妇好说歹说挽留下来。最后王妈提出来她的床得搭在厨房里,否则她真的要离开。陆正雄问为什么?她说老妈子就是老妈子,哪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如果万一被她老家的子女亲戚知道,还以为她在上海不是来帮佣的而是来享福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安安稳稳地睡在厨房里,即使他们找到这里来向她要钱,她不给也有她的道理。无奈,陆正雄夫妇只能把厨房移到后天井里,而原来的厨房成为王妈的卧房。

  银耳莲子羹的清香从后天井的厨房里升腾,传遍了整个楼房。陆丹丹从晒台里走出来,奔下楼梯,穿过后厢房,然后来到后天井。她从王妈的背后大声地叫了一声,让王妈惊吓不小。王妈拍拍自己的胸口,无不责备地说,我的大小姐,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哦,对了,刚才有一位声称是你同学的男孩子打电话给你。我说你不在,他说他过一会再打来。

  陆丹丹热烈地鼓掌着,好,王妈,您真是我的知己,以后您就这样说。王妈一边盛莲子羹,一边笑着说,我不敢,这次我真的以为你和那个林先生出去散步呢。陆丹丹偷偷地抬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下,噘着嘴,轻轻地发出一声“哼”,然后接过王妈手中的莲子羹碗,带着丝丝醋意,说,他是我老师,也是战友,不是您想象当中的那种。说着,穿过后厢房,直朝楼梯方向走去。

  等到陆丹丹重新回到晒台,发现林文浩已经在三层楼闺房里。他在老虎窗口底下收拾自己的衣物。陆丹丹端着莲子羹,急步地走了进去,问,这是为什么?林文浩说,这些天来已经够麻烦两位令尊大人了,但是自己的家,还得要回,他总不能老是呆在她的家里不回家吧?反正他的家就住在老西门,离这里很近。说着,收好衣物,准备朝两位令尊的卧室走,想与他们道一声,却不料被陆丹丹一下子拦住。陆丹丹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好长时间才从喉咙里发出五个字,文浩,我爱你。

  不不不,我的境况你应该明白,你怎么还可以这样说呢?林文浩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想要去挣脱开陆丹丹的手,但是陆丹丹的手自始至终不肯放松。我就是因为了解你,才这样向你表白的。我知道你是一个恋旧情的男人,可我陆丹丹也是重感情的人呀!陆丹丹说到此,脑海里浮现出与他在北平的一段时光,她觉得这是她最美好的时光,即便他当初没有这种感觉,那也无妨,她可以帮他一起回忆。陆丹丹看得出在回忆那段时光里,林文浩有互动,会跟着她的思路前行。陆丹丹趁此机会表露她的心际,出走的娜拉心气本来就是很高的。

  林文浩突然又没有了声音。陆丹丹感觉到了,突然把话题切入到“五卅惨案”这件事上。她说,“五卅惨案”之后,民族主义运动的气势越来越高潮。北平掀起了全国性的要求关税自主的反帝爱国运动,我们上海也正在积极响应。文浩,我愿意和你一起继续革命。我想,只有革命成功,只有国家强大,消除一切反动势力,出走的娜拉也自然会回到你的身边。

  可是我已经是子龙的父亲。陆丹丹早就预到文浩会这么说的,前些天就私下和娘聊起了这个话题。陆夫人也是一位明事理的女人,虽然有很多顾虑,当娘的只会给女儿提一些建议性的意见,但最终的决定权在女儿身上,既然女儿决定要跟着林文浩,那必须要当子龙的娘。所以,当林文浩一说出口,陆丹丹马上打消了他的顾虑。她知道他还有这样或那样的顾虑,无非就是令尊和家父之间的矛盾。陆丹丹毫无忌讳地告诉林文浩,其实他们两家父亲并非是一个不能亲近、唯利是图的老板,人心都有两面,他们只不过都想维护自己的自尊而不免发生勾心斗角,但是一旦革命风暴席卷到个人的头上,他们还会勾心斗角吗?她让他看一看想一想,她的父亲对她的奶妈以及下人都很好,从这一点也能看到他的善良。按革命队伍的说法就是“要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士”。

  说到这一点,陆丹丹又把父亲怎么从上海郊区搬到老西门的经过从头至尾全部告诉了林文浩,林文浩才恍然大悟,不由自主地想起文远曾经向他提起过陆丹丹过去不住在老西门的那些故事。你是优秀的,也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作为老师的我,自愧疚不如。

  正当陆丹丹要加以辩论时,王妈向她汇报靳小姐与万小姐在家门口了,陆丹丹起先一愣,心想这个时候她俩怎么会来的?但转而一想,来了也蛮好,让她俩敲敲边为她说说话。于是她让王妈赶快把她俩叫进来。而林文浩觉得他在场有点不妥,陆丹丹说如果史超然来了你一定会认为他来的正是时候,那就把万虹当作史超然不是好了吗?林文浩觉得找不出陆丹丹不对的地方,只能硬着头皮留了下来。当靳聆看见林文浩,还是毕恭毕敬地向他鞠躬叫他一声“老师”,而万虹经历了这场革命之后好像把林文浩当作是与史超然的共同战友,并不是从前学生仰慕老师的那种单纯师生情,也不是后来险些被撮合成婚姻谱却阴差阳错未果的那种关系,她只是一边伸出手一边说,今天应该让超然陪我一起来。靳聆听后有些不舒服了,说一场革命就把你变成这么有觉悟的人,要是你的超然陪你一起来了,我不是孤立了吗?说着,把目光朝向陆丹丹。陆丹丹很快明白过来,连忙把靳聆和万虹拉到一起,转移话题。好在靳聆和万虹今天来的目的并非为这样的事争出个子丑卯寅,她们来就是把万虹上次在电话里说的那些事,再面对面与陆丹丹一起聊聊。

  不提靳三华倒也罢了,提到他,靳聆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让他们评评理,鹬蚌相争,眼看要坐收渔翁之利,她的父亲却要与吴祥庆决一死战,反而让沙少水逃走。过程中林文浩终于听明白了那一天他被击昏后所发生的事。楹盈同意随吴祥庆离开富春楼的条件就是先杀了沙少水,而沙少水正好在他们离开之际闯进来,真可谓择日不如撞日,吴祥庆为了显示出自己是一个说话算话的大丈夫,拔出枪就要毙了沙少水,吓得春姐让人通风报信给靳三华。靳三华得知此事后连忙让人传递话给吴祥庆,有种的话等他到了富春楼再说,吴祥庆没有食言,耐心等他到来。结果见面后,一句“要杀也是我靳三华亲自来杀,轮不到你吴祥庆动手”的话,激怒了吴祥庆的自尊。也许因此再次激化了双方的矛盾,从而让楹盈在混乱中逃离。林文浩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越说越激动的靳聆当一听到林文浩说“这是真正的鹬蚌相争,而我们是坐收渔翁”的话,又马上站起来向他鞠了一个躬,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林老师,真对不起,让您见笑了。万虹看着靳聆这种毕恭毕敬拘束的样,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靳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林老师,又说如果林老师哪天去她家拜拜令尊,还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会有什么事发生呢?不就是能听到楹盈的下落吗?陆丹丹虽然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接了一句话,但刚平静下来的内心又开始层层波动起来。楹盈究竟真的是在混乱中逃离,还是让靳聆的父亲或让吴祥庆带走了?这三个结果都不好说。而这三个结果究竟哪一个最好呢?陆丹丹这种纠结在心里的矛盾事后悄悄地对父亲说了。

  面对女儿的烦恼,陆正雄感到心绪不安。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自然懂得如何经营,也明白人与人之间要如何相处,然而女儿这些烦恼却让他束手无策。陆夫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劝说他别把一点自尊看得那么重要,给别人一个台阶不就是给自己下台阶吗?陆正雄考虑再三,最后打算邀请林伯儒和靳三华俩一起出来坐坐,借向靳三华打探楹盈的下落,可以观察到林伯儒的思想。谁知林伯儒说近日大太太身体欠佳卧病在床,他无心在外应酬,靳三华说这段时间在处理家事,等忙完这一阵再说。就这样陆正雄邀请的这一顿饭没能成功。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