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楼灯火通明。楹盈穿着一条大红的绸缎旗袍,外面披着一件黑呢长披风。浓密的发丝盘得高高的,显露出一张清瘦脸的轮廓。楹盈今晚没有浓妆,这是因为受客人的意思。今晚这位客人据说是军阀头目,很有来头,春姐把他的话当作神令一样传达给楹盈听。春姐在传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还在考虑这件事会不会又得罪靳爷?然而这个一闪而现的想法很快被一种利益所取代。原来楹盈上次接沙少水那份单子是有目的,尽管目的没有完全达到,只是给沙少水吃了两个刀子,但祸根已种下,如果不是靳爷像一堵墙挡着,沙少水早已会搅得富春楼不得太平。而对于靳爷来说,一方面觉得和他女儿一般大的楹盈可以有这样的血性而感到自豪,一方面又觉得成为她的保护者,也算是自己一种愧疚的弥补吧。谁知突然又出现一个保护神点名要楹盈,春姐想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好事,楹盈这颗定时炸弹趁此机被扔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楹盈坐在化妆台前,凝视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没有感觉自己的存在。确实对她来说,军阀头目与其他嫖客没有什么两样,打开她的房门,他们第一件事都会让她喝酒,然后自己喝下余下的部分,再然后关闭灯,把她抱到床上,野蛮地脱去她身上所有的衣服,最后将自己一堆死肉压到她的身上。

  楹盈接第一个嫖客的时候,就做好思想准备,权当被狗来咬。尽管她没有经历被狗咬是啥滋味,但她还是想好嫖客就是一条疯狗。有了第一次被疯狗咬后,楹盈便觉得这就是她真实的感受。当春姐悄悄地来到她身边,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这位军阀头目名叫吴祥庆,是孙传芳的把兄弟,如果他今晚能看中她,那么她可能从此与富春楼脱离关系,更能借助这位头目的力量去教训弄惨你娘的人。

  楹盈自然明白春姐说弄惨娘的人是谁?姆妈不就是想趁此机会逃脱干系吗?好,我就让你逃脱干系,借助一个更强劲的手打击比自己强大的人,自己也一定会更强大。我明白。楹盈淡淡地回答春姐。

  不一会儿,吴祥庆穿着一套军阀制服,雄纠纠大踏步地来到楹盈的房间里。楹盈以习惯性的动作从酒柜里取出一瓶葡萄酒,然后取出两个酒杯,准备与坐在她对面的吴祥庆一干而尽,却不料被他粗壮的大手一把夺住。他抚弄着自己八字开的胡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让木头地板震得“咚咚”响。他说,他不愿意她喝酒,他要她朗诵唐诗宋词。

  楹盈大大地震惊,两只大眼在他微微启动的八字开胡子上,不知如何是好。满脑子一片空白,已经找不到唐诗宋词搁在哪里了。吴祥庆鼓励楹盈,如果她能为他朗诵一首唐诗或宋词,他就带她出这个门,从此她就是自由人,不会再有人欺负她。楹盈用一种极其不相信的目光看着他。在这个世上,还有多少可信的事能够让她遇见?弱者终究挨打,这个道理也是经历了事情之后才有感悟。如果她朗诵一首诗,他就可以让她成为自由人,如此简单的事还会轮到她来做吗?

  楹盈摇摇头。吴祥庆为了让自己有足够的修养,想出了要让楹盈在他的衫衣上绣一朵花,但针尖不碰到他的身上,如果成功,她真的可以做一个自由人。楹盈还是摇摇头,但她的手一边松开自己衣服上的第一粒钮扣,一边淡淡地对吴祥庆说,其实东山老虎与西山的老虎都一样会吃人,她劝他别这样大脚扮装小脚了。

  吴祥庆一把攥住楹盈的衣领,再次瞪大眼睛,喘着粗气,八字开的胡子在阵阵喘气中一闪一闪,有点滑稽的味道。楹盈用力地挣扎开他的手,依旧不紧不慢地解开剩下的钮扣,示意让他赶快上床。吴祥庆自讨没趣,用自己的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胡子,口吃着,哄女人怎么比打仗还要难。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的话呢?吟唐诗宋词还有直接在穿着衣服上绣花,不仅见修养还能见功夫。我想再说一遍,如果你绣完整一朵花,但手上的针不碰到我的身体,你从此就是一个自由人。吴祥庆说完,坐了下来,敞开衣领,等待楹盈一手针线活。

  当楹盈手拿起针线,脑海里出现那天用剪刀刺向沙少水的镜头。那天沙少水也同样坐在这个位置上,一边翻动着她的针线活,一边与她说起许兰英和她之间的故事,说到激动时还以身示范,楹盈不由自主地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原本想夺他手中不停地翻动她针线活,却刹那间改变了主意,当沙少水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针线活时,她顺手拿起边上的一把剪刀朝他的胸口刺去……难道不怕我刺死你吗?楹盈平静地问道。

  吴祥庆一开始没有听清楚楹盈说些什么,下意识地理了理衣领,耐心等待楹盈。当楹盈重复刚才这句话后,吴祥庆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警觉地从身上拔出一支毛瑟手枪,对准楹盈。楹盈望着吴祥庆的毛瑟手枪,并没有显得有多怕,依然以平静的口吻说,与其带她出这个门给她自由,还不如拿这支枪帮她杀一个人。吴祥庆以军人的本能,问杀的是谁?楹盈回答,杀一个已经被她杀过却未果的人。当楹盈手中的针线第一针落下吴祥庆的衣领时,吴祥庆好似能感觉到这一针非同寻常。等到一朵花绣完之后,吴祥庆更加明白了这个人必须杀,否则有后患。

  为了表示对吴祥庆的肯定,楹盈为他在另一个衣领上再绣一朵花以求对称,吴祥庆觉得这一宿是他不同寻常的一天。离开富春楼之际,特意告诉春姐,这个楹盈他要定了,最快明早最晚也是明早把她带走。春姐说,只要吴军官能给足钱,一切都好说话。吴祥庆快活地骂了一句,他娘的,老子什么时候会赊账了?

  春姐这一决定让管德才感到意外。他不知道事态会发展如此之快,他提醒春姐要提防一点,否则到时钱财两空,还落得一身的臭名。春姐说说得好听一点,是金蝉脱壳,说得难听一点她是在做擦屁股的事。她要管德才明白楹盈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楹盈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吴祥庆带着一班的士兵,喜气洋洋地来接楹盈。春姐收下吴祥庆的重金后,悄悄地来到楹盈的房间,带着宽慰并渗有一点嫉妒的口吻对楹盈说,你毕竟已不是一个处女身,能让吴将军一眼看中你,是你的福分,你要好好地珍惜啊!哎,人的命都是不一样的。

  楹盈没有任何表情。她不敢奢望走出这扇大门,会有另一番新天地。昨夜做梦的情景好像还在眼前晃动。是文浩抱着子龙,带着一脸的微笑,来看望她。她伸出手来,想去迎接他们,却不料被春姐用一把锋利的刀砍下她的手。血,流成河,无情地卷走了他们父子俩……楹盈下意识地摸着自己一双完整的手,喃喃自语,太可怕了,幸好是一场梦。

  鼓声炮声响彻云霄。富春楼像嫁女似的,呈现一片空前的景象。就在这个当口,林文浩化妆成一名派头十足的嫖客样子,直冲富春楼,正好与吴祥庆撞了一个满怀。吴祥庆瞪大着他那一条缝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心想,怎么这样面熟,一定在哪里遇见过,这个人难道还是楹盈说的刺杀未果的人?

  他手下的士兵已经用枪对准林文浩,富春楼整个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吴祥庆示意士兵们放下手中的枪,他想既然他答应了楹盈,那么就得他亲自动手,他下意识地举起两只手,在两个衣领上摸了一下被楹盈绣上的花,心里在嘀咕着,老子就是干杀人这一行的。当吴祥庆将不以为然的眼神再次朝向林文浩时,林文浩的目光却一直在游离,他好像在寻找另外一种目光。终于,他看见了,看见了楼上一双目光也正对着他。

  林文浩大声地叫道,楹盈,你别怕,我今天就是带你出去的。楼上的楹盈突然傻了,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会来这个地方?面对林文浩,楹盈不知道如何张开嘴巴,心里却生出一连串的问话。这个时候吴祥庆迅速地从腰间拨出毛瑟枪,对准林文浩就说,我认识你!你就是带领学生闹事的林文浩。“五卅”运动没有一枪毙了你,算你走运。

  不要开枪!楹盈突然醒过来,飞快地跑下楼,然后将自己弱小的身体挡住林文浩,说,这个人不是你要杀的人,你衣领上有我绣的花,你是有承诺的。吴祥庆听到楹盈这么一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把整个富春楼震动起来。

  楹盈,你对这种人说什么承诺?他是民族的败类,我今天一定要带你走出去。林文浩拉住楹盈的手就想朝外跑。楹盈用尽力甩掉林文浩的手,你身上有枪吗?没有枪怎么带我出去?如果你再不走,我就借吴军官的手枪一枪先把自己毙了。

  我也认识你,你不就是林记绸缎公司林老板的大少爷吗?你父亲自命不凡,你也不知道天高地厚,这个地方是你随便进来的吗?春姐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人命,出了人命肯定要让媒体知道,那么以后富春楼还能太平做生意吗?为了不让事态往坏的方向发展,也为了能在吴祥庆手中赚一笔大钱,春姐让底下的人将林文浩强制性拉出去。由于当中林文浩争执,却又寡不敌众,最后是被打得扒下又被扔到马路上的惨局。

  幸好,有一位坐在黄包车上的小姐路过,然后好心地把他救起来,让车夫往自己家中送。这位小姐不是别人,正是陆丹丹。原来这天晚上,陆丹丹和靳聆万虹等人向租界当局围绕“公民权”的问题展开斗争回来的时候,就这样碰到了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林文浩。

  当陆丹丹把林文浩安全送到家,陆正雄吃惊不小。他指着陆丹丹的后脑勺,骂他简直疯了,竟然把林家大公子带进家中。如果让林伯儒知道,那还了得?要知道那次选举协会会长时,他当众反对林伯儒一票,理由是他抵制日货的态度不积极。为这件事,林伯儒还反咬了他一口骂他假抗日。

  陆丹丹听了陆正雄这些话,发急了,使出她一贯的手法,威胁陆正雄,不管他们这一辈有多少过结,但她与林文浩已穿一条裤子。陆丹丹又向陆正雄坦言,如果今天不是她和靳聆万虹她们去租界当局向政府强烈要求讨回租界,回来的路上也许不可能会撞见他,是天意要她陆丹丹把他救回家中。

  陆正雄连忙捂住陆丹丹的嘴,求她小声一点,难道非要像史老板的儿子万老板的女儿一样被抓进去脑子才会清醒吗?人低调一些不会吃亏,随时会掉脑袋掉性命的事远离一些人家不会说你是反革命的。陆丹丹听完之后真是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回答父亲这种幼稚的说法。于是,她索性从包里取出当日的《申报》把头版头条的内容给陆正雄看,然后问道,当您读到“上海租界交线纳税的华人,但是工部局里没有一个是华人的代表,所有的上海租界里的公园也不对居住在这里的华人开放,并标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警示”的文字,如果是一个良知的中国人,您难道会无动于衷吗?

  怎么会无动于衷?你以为你爸是冷血动物是无知的良民吗?陆正雄被女儿这么一刺激,本能地反应出一种极为不满的情绪。陆正雄想起当年为了不让古董被日本人抢走,曾用假古董蒙骗日本人,与日本人周旋,差点连命搭上,也不敢告诉女儿的那些经历,他感慨因为怕女儿担心,更怕牵连到女儿的人身安全,所以他才悄悄把女儿送到北平读书,然后自己从上海郊区的家搬到老西门。他问陆丹丹,他的用心良苦她能感受得到吗?他真的不能明白当儿女的为什么不能体谅当父母的心?

  陆丹丹说她怎么会不知道呢?那天她和靳聆还有万虹在一起的时候也议论到各自父母亲的不易,他们都是规矩的生意人,不拖累自己的孩子的同时又支持孩子求得最好的教育。这些话让陆正雄听得很温暖,时不时会发出同样的感慨。陆丹丹趁热打铁,开始向陆正雄讲述起许多她在革命道路上遇到的事。听着听着,陆正雄觉得不带劲了,感慨声也越来越少,最后将手一挥,索性说道,适可而止吧,我现在允许你把他留在家中养伤,但并不等于说同意你们俩能天天在一起。等他伤一好,马上让他回家。到时候林伯儒这个老贼反咬我一口,说我故意卧藏革命党,我哑巴亏吃大了。

  正说着,一阵电话铃声响起,陆丹丹接起电话,原来是万虹打来的。陆丹丹原以为万虹是来打听林文浩下落的,所以还没有等万虹开口,便急着开口说道,文浩不是和你们俩一起回了家吗?万虹说她知道文浩和他俩一起回了家,她现在就是来告诉她,她们仨今天分手之后,就发生了吴祥庆因为要杀沙少水的人头,引来了靳老板要与吴祥庆决一死战,同时也引发靳聆与他父亲之间的战争。

  陆丹丹有点懵了,这是哪跟哪呢?她问万虹,靳聆的父亲不是最恨他那个连襟了吗?现在有人替他杀他的连襟,不是更好吗?万虹告诉陆丹丹不是她想得那么简单。她听靳聆讲吴祥庆的行为触犯了靳老板的底线了,具体情况靳聆也没有说明白,她只是请求自己的父亲借他人的手先斩除这样的祸害,然后再与吴祥庆算帐也不迟。万虹说如果换了她,先应该杀死吴祥庆,因为历经了五卅惨案之后会更有体会与感受。

  陆丹丹好像因为躲过这一劫而感到内疚,紧紧地握着电话筒,小心翼翼地告诉万虹,不瞒你说,我们仨分手之后,我遇见了被人扔在马路一边遍体鳞伤的文浩,他现在就在我家养伤。

  陆正雄终于按捺不住了自己的心情,放下假装在看的报纸,无可奈何地叹息,下次商业协会聚会有热闹可看有话题可议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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