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儒和大太太很感激戴秀。但是林伯儒与大太太对感激的方式和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大太太则是不敢轻易露脸色给戴秀看,也不敢轻易在林伯儒面前吃戴秀的醋,即使有一点委屈也只能忍一下,她想,这比起林府这一大家业,这点委屈又能算得了什么了?而林伯儒对戴秀的感激,是藏在心里,藏在眼神里,藏在行动里。他每天晚上要在戴秀的房间里呆上很多时辰,甚至到了天亮才出来,大太太则装着没有看见,装着没有听见。

  戴秀并没有因为自己对林府有功劳而显露出一丁点沾沾自喜的神色。她依然画着自己的画,依然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倒是林伯儒再也坐不住,主动约戴哲斌到林记绸缎店来挑选衣料,并在老城厢一家老字号饭店摆了一桌酒席,让戴哲斌亲自选人相聚。戴哲斌当收到林伯儒邀约之后,并不显得热情与欣喜,他反倒问林伯儒庆祝为哪般?是为林家三姨太欠债还债的事,还是为文浩的事呢?如果是为林家三姨太那些丑事,他认为还是不帮为好,因为林家三姨太已到富春楼见到了林楹盈。戴哲斌认为后面的话不说也能使人产生连锁性的反应,但是在林伯儒脸上却没有一点反应。

  戴老板你误会了,你是戴秀的叔叔,我的儿文远管你叫叔公,戴秀说他有未婚妻了,这件事是不是值得庆祝一番呢?林伯儒故意绕开戴哲斌的话题,向戴哲斌解释道。

  戴哲斌好像听明白林伯儒这层意思,狠狠地将手指向林伯儒,半晌才从喉咙里喷出一句话,林楹盈不是你女儿,也是你孙子的娘吗?说着,两手作揖,不再理睬他,择日约戴秀上他家。戴秀自然明白叔叔的用意,思来想去还是随林伯儒一起来到戴哲斌府上。这天戴秀选了几块上好的绸缎,一见到戴贾氏,便把绸缎料子塞到她手中,使得戴贾氏不知说什么好。戴秀抱了抱戴贾氏的身子,柔柔地说,婶婶是有福气命的人。就在戴贾氏有千言万语要对戴秀诉说的时候,戴哲斌两手作揖已经向他们这里迎来。戴哲斌穿了一款桑蚕丝红色长衫外加一件乳白色的马褂,再加上平时一惯头势清晰的发型,显得尤为的精神。戴秀一见就说,叔叔,你的侄孙有否未婚妻还不能确定呢,别这样早道喜。

  戴哲斌理了理自己原本就清晰的头势,反问戴秀难道就是这样不明白他邀约她来他家的用意吗?当上茶之后,便把他这段时间的行踪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先说银楼珠宝商行的史老板与他碰了面,聊起这次他家儿子被抓与万老板的女儿有很大关系的事。看得出这件事史老板对万老板有很大的意见,然而万老板却说他的女儿被抓也和史老板的儿子有关系,可谁曾想到两个父亲在争斗,两个年轻人却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弄得他们尴尬万分不知所措。通过这件事史老板得出的结论是河蚌相争只能导致渔翁得利,他知道这次林老板的大少爷也没有逃过这一劫,恳请戴老板他能劝劝林老板要想得明白,否则只会苦了自己。

  说到这里戴哲斌叹了一口气,说想不明白还能怎么样?原本是他当红娘要把万老板的女儿介绍给文浩,结果万老板却成了史老板的亲家。现在的孩子真不能体谅当家长撑起这个家的不易,然后话峰一转,责怪戴秀真的不该自作主张让文远侄孙参与到这件事上。边上认真在听的林伯儒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戴哲斌却冷冷地回敬道,别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再说一遍,你们家的三姨太都已去过富春楼,难道她回来以后没有把好的或者坏的消息告诉过你们吗?文远这个侄孙就是一根筋的人,幸好我把楹盈用过的丝巾帕交给文远,编了几段故事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楹盈在富春楼平安无事。

  戴哲斌望着戴秀与林伯儒两双疑惑的目光,恍然记起刚才漏了一个细节,在左顾右盼观察戴贾氏不在场,便打着官腔往下说去,你们俩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楹盈逃婚被抓到富春楼之后,我去过那儿,不过那个时候楹盈又逃走了,有一次我在富春楼的一个叫余香的姑娘手中抢过这块丝巾帕的。戴秀听后真想言论,戴哲斌又抖了抖身上那款红色的桑蚕丝长衫,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继续说,正人君子也有七情六欲,不过第一次是喝醉时误闯进去的,老天有眼,我与你们家林楹盈无缘,但愿我的侄孙儿这次别走不出来。

  原本没有完全康复的身子被戴哲斌这么一刺激,林伯儒又开始犯病起来,胸口隐隐痛,再也坐不住,用手支撑在戴秀半屁股坐着的凳子上,站了起来。戴秀侧过身,一边扶起他,一边埋怨他什么事都喜欢逞能,她劝林伯儒别有更多的想法,叔叔既然能说到这个份上,说明他能把握我们的文远不会再去富春院。说着,把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朝向戴哲斌,这种目光里有感激之神,也有自己后悔之意,还有一种恳求之声。确实有些事情并不能随心所欲,如果说楹盈真的是为了帮助她的娘还赌博债而心甘情愿呆在富春楼,那么他们真的不能再自作多情,正如叔叔说的那样,钱必须用在刀刃上,否则那些敲作杠的人会无休止地趁火打劫。

  这时戴贾氏亲手炖了几盅红枣莲子羹走进来。她言语不多,却一针见血,戴秀用银匙勺起盅里一颗红枣时,好似一片红散化开来,她“咯噔”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放下手中的银匙,附和地说,婶婶说得有理,文远只有心里有人了,才会不去纠缠从前的事。

  回家后,戴秀一直在观察林文远的神色,也在窥视林文远的行踪,一次,趁林文远从史丹莱特家中回来那种高兴样,便以试探的口吻说,文远,什么时候把你的恋人带来给你父亲看看,自由恋爱,也要见见双方父母吧?你去见过她的父母亲了吗?林文远“吱呀嗯呀”虽然一时回答不上来,但心里还是藏不住的欢喜,羞涩地挂在脸上,经不住戴秀这样连环扣的问话,终于说出真相。其实,父亲上次住医院开刀,主刀医生就是她的父亲。那天,她的娘也正好在另一张手术台前为病人做手术。手术完之后,她的父母亲双双来病房汇诊时和您说过话。

  戴秀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说原来是这样啊,但脸上却荡漾起一丝欣慰的微笑。这样的欣慰主要来自于林文远的精力与心思已经转移,虽然她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安慰自己,她已经事无巨细,她不能再无私到底,有时一种谎言也是善良的,毕竟林文远是她的亲儿子。戴秀这么想着,手中绘画的笔落下宣纸那一刻有了很大的底气。谁知这个时候,林文远又说出一句秘密的话,让戴秀手中的笔抖动了一下,但还好马上镇静下来,抬头看了看文林远,说,照你这样说来,摸奶弄那个亭子间的房东与由家是亲戚关系。

  文远毫不迟疑地回答,是由之英的婶婶,原本由之英随她的叔叔一家出国,但她阴差阳错却跟史丹莱特导师学习研究鱼标本,我就是这个时候认识由之英的。戴秀一脸淡然的神色,说原来那个弄堂里出来的人也有优秀人物啊!不过,也能让人想得明白,就像十个手指伸出来一样,不可能一般长短,同一个父母所生的儿女也不可能一样,由之英的父母确实医术高明。

  文远疑惑地望着娘这种高贵的样子,不知如何回应是好。戴秀说,你别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你的娘,其实我只是从父母的角度考虑一些将来会遇到的问题。娘,您别多虑心,史丹莱特导师接受的学生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史丹莱特导师曾在课堂上说他喜欢不把问题弄清楚不罢休的学生。娘,您放心好了,儿不会让你失望。

  就在戴秀随林伯儒一起准备与戴哲斌在小东门附近的饭馆里吃饭的前一日,林文浩突然回家。满脸坚硬的胡子和蓬头垢面,让在座的每一个人不敢相信也不敢相认。最后还是大太太一句“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随即大声地哭出声来,方才使整个房间里的人惊醒过来。

  林文远激动地一把攥住林文浩,不知是悲还是兴奋过度,眼泪竟然不听使唤滚落下来。而林文浩的眼泪包含着更加复杂的内容。他凑近林文远的耳朵,用颤抖的声音说,“五卅”惨案太惨痛了。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兄弟俩互相拥抱,好似在互相借力,安慰对方。

  这个时候,戴秀抱着子龙来到林文浩面前,子龙仿佛认识林文浩似的,一只小手不时地去抓林文浩的袖子,吵着要他抱,并不时地发出不规则的“爹”的音。林伯儒感慨地替所有人回答,子龙是你的儿子,是林家的后代。

  林文浩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接过戴秀手中的子龙,不管自己满脸的胡子,朝着子龙那稚嫩的脸上扎去。子龙也不哭闹,像有磁场感应似的,任凭林文浩怎样扎,就是“咯咯”地笑,小嘴巴里并不时地吐出“爹”和“娘”的象形音。

  林文浩终于克不住自己内心的感情,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和情绪,大声地叫着楹盈的名字。林文浩叫一声,子龙跟着发出象形字音,使得大家不知是跟着伤心还是跟着高兴。林伯儒挥挥手,示意大家都走,让文浩留下,他想和文浩好好说说话。

  戴秀抱起子龙,第一个先走出屋门。随后大太太说,她准备去小东门街市买点肉,那里的肉好,晚上包一顿馄饨。说完,也跟着一起出屋门。林文远在林文浩的耳朵里不知说了一些什么话,然后也走出屋门。

  屋里只剩下林伯儒和文浩父子俩。林伯儒发出长长的叹息声,开始引出后面的话题。你是继续革命,还是来继承我的家业?我老了,身体的状况也大不如以前了。特别最近一段时期,你和你三娘的事,让我生了一场大病,住进医院,开过刀,伤了很大的元气。如果不是你娘和二娘的照料,我恐怕等不到你回来的一天了。

  三娘的事?我不知道三娘有什么事让你烦心,但我这次直接回家来,而没有去摸奶弄的原因,就是怕我这副模样会让楹盈看了难受。想不到我的子龙已回来,那楹盈也肯定在家,是吗?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

  林伯儒知道这件事怎么也不会瞒过去,与其瞒,还不如实实在在地告诉他,让他知道大家都在努力。其实,林伯儒已有思想准备,一旦把真相告诉给文浩之后,文浩一定会问他“光天化日之下没有王法吗”“林府上上下下人都在干吗”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事实也是这样,文浩当听完林伯儒的陈述后,马上指责他别用这种借口向他解释,望请你们别把什么事都往三娘身上推。况且真心要救一个人,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顾虑吗?他今天把话搁在父亲的面前,其实他一开始就想把楹盈带回家,但他还念及您的脸面,既然父亲太要脸面而麻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王法,那也别再认他是他的儿子,所以他再花多少冤枉钱打通所谓多少关节他不会领情。

  林伯儒听得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捂住胸口,吃力地一字一字往外吐,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楹盈的命实在不好,旁人想尽办法帮她,她也得有命享用啊。

  按照您的逻辑推理,“五卅”遇难的那些朋友是命不好,而我和史超然万虹能从血堆里逃出来,是因为运气好,是吗?林文浩说到此,脑海里又浮现出当时的情景,一想到当时的惨情,脑袋就像炸了锅似的,天昏地暗。林文浩一边捧住自己的脑袋,一边吼道,您可以去向史老板和万老板那儿打听一下,就能明白了,他们和您一样都是商业协会里的人,而您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在哪里?

  你知道吗?万老板的千金差点要成为你的未婚妻,现在却成为别人的未婚妻。这就是命。我不稀罕,但当父亲的我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要为这个家争个脸面。不提什么史老板还是万老板倒也罢了,既然提到了,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不能这样再压下去。确实,他越爱面子,偏偏有人越不给他面子,导致最后连里子都不给他剩下。林伯儒问林文浩,他该向谁去争这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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