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哀怨地看着父亲,却一句话也没说。弟弟在一边玩,一边吃大白桃。弟弟来了后,嘴就没停过,一直在那吃,一直在那吞嚼食物。父亲看着弟弟贪吃的样子,继续说,想把弟弟留下,把我换回去。我没吱声,一扭头就走了。
   
       我在外面跳起了房子,玩起了毽子,玩得不亦乐乎,玩得满头大汗,望着屋里的父亲,却有一种咫尺却是天涯的感觉。
   
       我困惑地望着父亲,心里冷笑着,父亲把女儿儿子当成苹果和梨了,换来换去。可是当我跳着皮筋,怎么也跳不高时;当我看见别的小朋友被父母唤回去吃饭时,我心中的顽石一下子碎了,一下子倾斜了,我也希望有人牵着我的手,一边领着我,一边替我擦汗,一边埋怨我,甚至回家由于心情不好,打我一顿,骂我一次。但,那是善意的,温情的。
   
       我想跟父亲走,跟蜂窝煤说再见,跟砖头瓦块粮库说拜拜。我想有人管我,有人疼我,看着我,不像现在没人问,一天到晚像个鸭子似的不是圈着就是放出去,晚上又回来了。
   
       我坐在天空下,看着流光溢彩的晚霞,看着无力下滑的夕阳,感到人生的仓促,苍白,而不是苍劲。
   
       就在我决定与过去告别的时候,我忽然对周围的一切留恋起来。
   
       我首先想到的是奶奶,自从四岁牵着她的衣襟来到这里,她在生活上对我的关心可以说是全心全意。我记得冬天她会早早地就开始为我做笨重的棉袄,棉裤,棉鞋,按照她的思路,是北方寒冷冬天穿的那种,是东北人的那种厚度。我死活不穿,嫌臃肿,她很伤心,恼火,说我是烧的,一点也不知好歹,穿上棉袄,棉裤,棉鞋就不会冷了。我不愿听她唠叨,从她的胳肢窝下跑掉了。
   
        在既是奶奶又是姥姥的情况下,她对我比对两个表妹好,我感觉出来了,她偏心,自从我腿摔断后,她每次切土豆丝都要沉淀一点淀粉冲给我喝。还有一次,她和姑姑一起把胎盘弄来,煮给我吃,我不知道,到了同学家,看同学她妈把胎盘弄给孩子吃,我才知道,那很多丝丝缕缕的肉,是胎盘,是人肉。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心里念叨着,要走的念头正一点点打消。
   
       还有姑姑。自从矿工来了,日子过得紧巴了,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有一天桌子上有两个菜,一盘是青菜,一盘是咸菜,我看见姑姑的筷子几次都到了青菜的碗边,却又缩了回来,最后挟了几根咸菜咽进肚里。当我看见这一细节,难受得不行。记得那天,我飞快地吃完饭,跑到大榕树底下,靠着粗大的树干无声地哭了,感动地哭了,那天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姑姑,你太高尚了。你省吃俭用把好吃的留给了我们,把差的留给自己,等我长大了等我工作了,我一定要报答你,一定要让你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您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我一定要给您补回来。
   
       想到这一切,我动摇了,我真的离不开这块土地了,离不开这片热土了。
   
       我还记得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都会到山上去采野菊花,小小的,像手指盖大小的,漫山遍野一簇簇的野菊花。我们什么也不懂,不知道医院为了节省买野菊花的钱,发动大伙自力更生,只知道姑姑的任务很重,而我们又有时间,又愿意采这小小的金菊。
   
       她有多美,从我们的投入就可以看出,我的小手都染绿了,也不肯放过这小小的雏菊,多么贪心啊,这些小小的生命都装进了小背篓,成为了永恒的记忆。
   
       小背篓,雏菊,还有米子糖,忆苦思甜饭,还有下雨天采蘑菇,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箩筐,想到这些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我就没办法前行了。
   
       我摇晃着站起来,腿有些发软,身子有些发硬,我忽然有了一种进亦难退亦难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处于摇摆状态,它让我举棋不定,举步维艰。面对着人生的抉择,第一次抉择,我感到两边都痛,我有了一种撕裂感,被撕开的感觉使我恍然如梦,恍如隔世。
   
       我像个梦游人似的往回走,我内心还是想跟父亲回去,因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不是吃,也不是喝,我就是想睡觉。我特别的缺觉。我很想被人关在一个小黑屋子里,或者有个睡吧,我躺在里面,不吃不喝睡他个三天三夜。那将是我人生的盛宴。
   
       想着盛宴,想着睡吧,我有点心往神驰,又有点拿不定注意。
   
       桌子上有个废弃的刀片,是刮胡子用的,我开始不停地摆弄它,父亲看我长时间地把玩它,有些不安地说,“这东西挺厉害的”。“是吗?”我拿着它端详了一会儿,轻巧地摆弄着,顺手就往手上来了一下,血立即冒了出来。父亲惊慌地叫起来,我却没感到疼痛,看着像米粒大小的血珠连滚带爬地冒出来,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汩汩冒出来的血,满足了我的一种破坏欲,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左右为难的心暂时得到了平静,我是在那切血管?还是在切断血脉?血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用痛快代替了痛苦,用伤口代替了伤心。
   
       我抬头看着父亲,他并没有想我为什么受了伤,并没有刨根问底问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我,不解地看着我,觉得我不听话,要你别动你还动,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颓然地坐在床上,看着屋檐下的鸟窝,那上面一定有鸟蛋,却一定没有烦恼,不用切割自己,切碎自己,伤害自己,用来证实什么,说明什么,或者暗示什么。
   
       也许天底下最傻的是人,在父亲为我包扎的时候,我已决定不和他走了,因他不懂我。
   
       可不走,我就有一种名不正,言不顺的味道,我呆在这里会更加地被动。因你父亲带你走你不走,有赖在这里的嫌疑,强迫性的劳动就会没完没了,我就没办法拒绝它。
    
       想到这,我的牙开始痛了,我开始在床上打滚,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尖锐的疼痛,扭曲的身躯,嚎啕大哭让父亲看到了我狰狞的一面。他胆怯地看着,看着这个皱着眉头,满头自来勾的十岁还有点稚气的女孩,在那挣扎,在那歇斯底里地大闹天宫,嚎出了生命的最强音,他感到了她的桀骜不驯,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野丫头,感到她有些棘手。
   
       我捂着腮帮子,却不去就医,我的腚很沉,是的,奶奶她说对了,我不喜欢动弹,我哪也不想去,我不喜欢走动,不喜欢动荡,我就愿意这么干坐着,傻坐着,不挪地方。
   
       也许在我内心深处,是不希望自己离开此地,而父亲也不要离开,要走一起走,把奶奶姑姑都带着,要不走,就都不走,就这样,死守着谁也不动。
   
       我上着火。
   
       我困惑地望着父亲,望着弟弟,望着这一大一小,一老一少,却怎么也无法把自己和他们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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