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盈的肚子越来越大,每走一格楼梯,总要喘一口气。李家嫂嫂每每看见楹盈在水斗旁洗东西,总会凑上去问一句,你家先生呢?楹盈也总会笑笑地回答,他要赚钱,要养活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啊。李家嫂嫂说,赚钱也不可能整天地赚吧?她提醒楹盈,男人都不可靠。她又说她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客堂间开棋牌室,就是因为自己的男人外面有女人,对家庭不问不管,她只能靠棋牌生意来维持她与儿子的生计。

  李家嫂嫂的客堂间里可以放两个麻将台,自己与儿子住在天井里搭出来的一间屋子。三教九流的人物经常出没于24号的客堂间里。一天楹盈在晒台上晾衣服时,不经意地低下头,正好看见从后门进来一个熟悉的面孔,经过水斗,然后进入客堂间。熟悉的面孔一瞬间从楹盈的眼里晃过,却让她思考了很长时间,终于想起来了。这个熟悉的面孔不是别人,正是富春楼春姐的姘夫管德才。

  楹盈情不自禁地冒出一身冷汗来。“世界怎么这样小呢?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搓麻将呢?”楹盈害怕地想着,整个小小亭子间好像也被她的震惊而摇晃不止。她不敢走到楼下的灶披间烧一壶茶,但又怕李家嫂嫂见不到她的人影而大声叫她下来。如果她下楼,万一遇到管德才怎么办?

  就在她左右为难左右不是的时候,文浩突然“噔噔噔”地从楼下奔到楼上的亭子间,出现在楹盈的面前。楹盈不顾一切地一头抱住林文浩,不知是激动还是心慌,全身颤抖。林文浩不知其故,只是将她抱得紧紧的,安慰她别害怕。

  楼下的客堂间里的麻将好像已经进入的高潮,只听见管德才脏话连篇,好像是为了摸到一只花而没有扛开的原因,竟然要翻桌子。其余的人都骂管德才不是模子,没有赌风。管德才说,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赌鬼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既然上了赌台,就要有赌风。正在帮着倒水的李家嫂嫂发现情况不妙,连忙上前劝说,来我这里的老爷太太们都是上海滩有名有姓的人物,管老爷当然也是人物,他是我娘家哥哥认识的人物。大家都是朋友嘛,来,我替各位老爷点一支烟。

  你以后不要再叫我来这鬼地方搓麻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睁开眼睛看看我管某人是什么人物?管德才最后还是没有给李家嫂嫂的面子,把麻将牌一推,就朝外走。李家嫂嫂急忙地跟在后面,到了水斗边上,从厨房的窗口看见灶披间里的煤球炉上的水壶正热气腾腾地冒烟,便抬头顺口唤了一声,天天,你下来帮我看看炉子好吗?我马上就回来。说完,拉住管德才的衣襟,又是陪笑又赔不是。

  楼上的楹盈不敢回答李家嫂嫂的话,她紧紧地攥住林文浩的衣服,不时地说,怎么办怎么办?林文浩感觉莫名其妙,反问楹盈怎么回事?然而楼下的管德才当听到李家嫂嫂口中的一声“天天”,嘻皮笑脸地说,你家楼上一定住着小美人是吧?说着,抬头朝亭子间的窗口看了一下,便摇头晃脑地离去。

  李家嫂嫂关闭后门之际又叫了一声“天天,请你帮我看一下炉子好吗”的话,随后追赶管德才。管德才走到弄堂口,突然返过身,用他狡黠的目光朝弄堂底睨了一下,然后神秘兮兮地问李家嫂嫂,你刚才叫着什么名字……天天,这个小美人一直住在这里吗?

  哦,天天原本是由太太的亲戚。据她说她老公在博物馆干事,老公白天不在家。李家嫂嫂轻描淡写地回答着管德才的问话。管德才“嗯嗯”一边不时地点头,一边往前走。李家嫂嫂紧追了几步,眼看追不上,便大声地叫喊,管老爷,你财大心胸宽,不要为今天的事计较。管德才高声回应说,哪里会?你不让我来,我下次也会来的。

  楹盈的头探出窗外,发现管德才已无影无踪,这才稍微缓了一口气过来。当把原原本本的事告诉给文林浩,林文浩则望着她挺起的大肚子,说,别怕,你现在是快当娘的人,富春楼不会把你怎么样,管德才在众目睽睽下不会明目张胆。这时候林文浩又提到了史超然等一批进步人士也住在他们的附近,让楹盈知道他们并不孤立,如果要搬家,无论怎么也得等到她生完孩子以后再搬家。总之他不能这样说搬就搬,否则更会引起麻烦。

  楹盈心里这种不祥的预感不能让林文浩感知,急得直哭,在慌乱中向林文浩说出她在慈云禅院遇见了自己的娘,她说娘一定会回去向父亲汇报。正当林文浩想说什么,只见李家嫂嫂一声门响,从门外走了进来。李家嫂嫂看见灶披间里的煤球炉上的水壶依然烧着,有点生气了,拉开嗓门嚷起来,从灶披间一直嚷到水斗边,从水斗边又一直嚷到客堂间,仿佛自来水龙头一旦被打开,再也关不住似的,李家嫂嫂不停地数落和埋怨,让在旁边的煤球炉烧点心的三层阁老娘舅听得很不舒服。他用自己苏北家乡话说,天天是大肚子,她的老公又整天忙工作,大家应该来照顾她才是,你怎么可以让大肚子的人来照看你的煤球炉呢?

  于是,两种声音在乌烟瘴气的空气中盘旋着,让楼上的亭子间的楹盈听得心“砰砰”地跳。林文浩则拉住楹盈的手,劝她别怕,反而要庆幸自己已经融入到百姓的生活中。血融于水,三娘毕竟是她的娘,不管她怎么向父亲编故事,肚子里的孩子总是林家的后代,大不了最后他带她去北平。

  林文浩一说到北平,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陆丹丹给他支票的那件事。尽管那天咖啡馆之约让陆丹丹很生气,但是后来陆丹丹还是特意来到弄堂口找过他。那个时候李家嫂嫂正好从家里出来,走向弄堂口。陆丹丹看见李家嫂嫂,便迎面走上去,打探林文浩是否住在这里?李家嫂嫂用戒备的目光看了眼前位年轻美貌的陆丹丹,疑惑地摇头,说她在这条弄堂里住了一辈子,真不知道叫什么林文浩那个人。其实,李家嫂嫂确实不知道林文浩的名字,看见他,也只是称一声“天天的老公”。而当陆丹丹说到印祖法师的时候,李家嫂嫂也不明白陆丹丹在说什么,看她没有离开的样子,便不耐烦地对她说,女孩子不能死缠烂打人家男人的,我看你还是走吧。

  陆丹丹并没有被李家嫂嫂的话所吓倒,她觉得既然自己有勇气来这里,就一定要得到结果才肯回家。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时候,正好林文浩从外面拐进弄堂口,林文浩已经来不及躲避陆丹丹的视线,只见她很快迎了上来,然后将身子靠近他,把得意的眼光朝向李家嫂嫂。李家嫂嫂看不明白眼前这一幕,手指一会儿指向林文浩,一会儿指向陆丹丹,说,男人和女人要懂得自爱,勾引和被勾引你们觉得好玩吗?天天还在家里呢。不等林文浩解释,扭头就走。

  林文浩急了,可又不知如何解释,看着李家嫂嫂走进24号门牌门之后,连忙把陆丹丹拉到弄堂的转弯处,然后露出内疚的神色,对陆丹丹说,丹丹,我现在真的不能和你一起去北平,我只能祝福你一路顺风,好好地完成自己的学业。陆丹丹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林文浩,问道,李家嫂嫂说的“天天”就是“无语”吗?林文浩沉默无语。陆丹丹向天空露出苦涩的一笑,然后说,林老师,我一直记住你在北平的一段演讲,你说,娜拉出走唤醒了女性内在求独立求自主的意识。但我想说的是青年男女不仅仅是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更需要社会地位的平等。我今天来与你见面并不是想讨回支票,我只是想说……陆丹丹说到此,把目光转移到林文浩身上,继续说道,我爱你。然后在他的额上亲吻了一下,并在他的耳旁轻轻地说了声:我会永远等你!

  林文浩摸着自己的脸,好似还在发烫的感觉。而楹盈望着林文浩发呆的样子,楹盈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并把他摸在脸颊上的手放到自己凸起的肚子上,林文浩的思想很快回落到楹盈身上。好好给我安胎,别胡思乱想,我们不搬家。林文浩虽然这样安慰楹盈,但是心中为有一道过不去的槛而上了心思,父亲不可能不知道楹盈的下落。难道仅仅因为他丢不起这张老脸而才始终不愿意开这个口吗?

  不管我娘回去向父亲说什么,也不管父亲来或不来,我就在这里安心养胎。说完,楹盈便把头靠在文浩的肩膀上,努力地设想着未来的生活。

  楼下灶披间的吵声已经消失,而从客堂间里传出来的麻将声好像一浪高于一浪。楹盈因为有了自己的梦想,似乎已经不再感到害怕,身子也因为有了林文浩给她的热量而渐渐暖和起来,就这样不知不觉竟然在文浩的怀里睡去。梦里她看见父亲和娘双双来到摸奶弄把她接回家,路上,她一手搀着父亲的手,一手搀着娘的手,一阵欢笑,一阵歌声。梦里她还看见孩子会走路了,会与自己的娘躲猫猫了。这个时候她又梦见父亲和娘突然把她甩开,孩子也突然不会走路了,蹲在那儿,哭着喊着,天空下起了大雨漫过了孩子的身体,她在惊慌中睁开眼睛。

  林文浩在屋的四周在寻找什么,当目标锁定在天花板,才发现天花板上不时地渗水,而且有一股难闻的臭气在蔓延。原来是三层阁楼上的苏北老娘舅家的马桶坏了。天花板上是用白纸粘糊的。于是白纸上不知不觉地形成一幅龙凤图案。

  楹盈傻看着天花板,啼笑皆非,文浩望着楹盈那可爱样,哈哈笑起来。他说,真是一幅龙凤呈祥图啊。对,如果我们是儿子,就叫他为子龙,如果生女儿,就叫她为子凤。

  楹盈更加哭笑不得,她说,那为什么不能给儿子起个“臭臭”的名字呢?文浩说,当然可以。说完,大笑起来,也不知道楼上苏北老娘舅已走下楼,敲响亭子间的门。老娘舅把头贴着木板,低声说道,天天在里面吗?真对不起,我家孙子真是皮大王,家里没东西玩了,竟然玩起马桶来,学着他奶奶的样子要涮马桶,结果……

  打开房门,老娘舅见文浩,叩头又是作揖左一声对不起右一声不好意思,执意要为他们打扫卫生。还没有等文浩开口说话,老娘舅的孙子从楼梯口滚下来,吓得楹盈连忙叫起来。顿时楹盈的叫声与孩子的哭声让楼下的李家嫂嫂从客堂间走了出来。楼上人怎么啦?李家嫂嫂一边问,脚一边朝楼上抬,当闻到孩子身上的臭气和额头上隆起的血淤,还有亭子间的天花板上还在渗漏的污水,李家嫂嫂将她兰花指狠狠地指向老娘舅,成事不做败事有余,幸亏亭子间不是住着由太太,否则你试试。说完,把目光转向楹盈与林文浩,快点收拾吧,不管怎么说落脏水总比落弹子要安全得多。

  楹盈听到“弹子”,想到打仗的事。在林文浩清理房间的臭气时,突然抱住了他,害怕地问道,上海是不是要打仗?林文浩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来,耐心地劝慰她没有这回事,不要见着风就是雨,她目前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照顾好自己肚子,安心养胎。

  楹盈下意识地将手按放到隆起的肚上,点点头,然后重新把头靠在林文浩的肩膀上,轻轻地说,刚才我在你的肩膀上睡去时做了好几个梦,梦见父亲和娘来接我们回家。停顿半刻,继续说,我想父亲和大娘总有一天会接受我的。林文浩抚摸着楹盈的头和脸颊,感觉手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泪水,他情不自禁垂下头,捧住楹盈的脸颊,用舌头舔去她的泪水,轻轻地说,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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