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浩与楹盈私下在一起的事,就这样不知不觉被过去了半年的时间,半年之后的某一天,许兰英去慈云禅院烧香拜佛,按照她的说法是去还一个心愿,因为她买的彩票连连中奖,她不得不想到菩萨终于张开了眼睛。

  烧完香,就在她出寺庙的大门之际,正好碰见楹盈从寺庙外进来。许兰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微微向后退几步,手中在菩萨面前念过经的食品散落一地。

  楹盈也很吃惊。她捂住已经凸起的肚子,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她很想张开嘴巴叫许兰英一声“娘”,但喉咙好像被刺卡住似的,始终叫不出声音来。多少个日子已经没有放开声音叫这一声“娘”了,这一声“娘”让她的身心好辛苦,让她不忍心不愿意回忆起那个逃跑的夜晚。如果不是慈云禅院的印祖法师收留她,她怎么可能与文浩再次相见呢?

  也许印证了印祖法师所说的“人有轮回和因果报应”,她之所以此时此刻能与娘相见,就一定能说明因和果之间的关系。楹盈想,如果那天她听从娘之命,服服帖帖地嫁给钱庄老板戴哲斌,没有逃跑的邪念,那么怎么会有今日的相撞?她认为这是菩萨早已安排好的一切事物。

  这么想着,楹盈便再次张开嘴,有礼貌地叫了许兰英一声“娘”。原以为许兰英会答应一声或者说“楹盈,我们回家吧”之类的话,但没有。许兰英则是捂住自己的脸,好像不愿意相认。楹盈发现许兰英看着她凸起来的肚子,心领意会了。她说,娘,我们找一个地方说说话,好吗?许兰英觉得自己的脚也站酸了,应该找个地方歇歇脚了。于是,她弯腰拾起刚才散落在地上的食品,说,好吧!

  她们俩来到附近的一家小茶楼,靠窗口的位子坐下。当一壶龙井茶还没有上来的时候,楹盈便迫不及待地向许兰英解释,娘,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文浩的。许兰英好像没有听清楚,瞪大眼睛,桌下的两只大脚几乎要揣到楹盈的脚上那双绣花鞋子上,屁股微微离开椅子,耳朵进一步抽上去,想再听个究竟。

  楹盈再次重复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每一个字像每一片茶叶,泡在沸水里,很快地渗透进去。楹盈的这句话让许兰英抬起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打中了楹盈的脸。她说,林文浩是什么样的人?是大太太的儿子。大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一个不能让你的娘翻身的恶毒女人。你俩得到谁的拥护?没有名份的女人没有好下场的。

  楹盈突然朝许兰英面前跪下,含着眼泪恳求说,娘,我毕竟是您的女儿,这件事您千万不能告诉父亲和大娘二娘。

  如果你不提醒我,我还真的不可能想到。对,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你父亲他们?许兰英喝了一口龙井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楹盈的脸以及她隆起来的肚子,同时脑子里却不时地替自己说,你不让我说,我偏偏要跟你父亲说,而且要加油加醋地编造着说,说得林伯儒能跳起来,说得这个家不能太平,说得她不再受这份不该受的气。她觉得这个家太不合情理。人人都说越是年轻越能受到老爷的宠爱。而她许兰英要比二姨太年轻,却受不到像二姨太那样的待遇。原以为楹盈是她手心里的唯一的宝,通过这只宝,打开她心中的千千结,打开她能翻身的甬道,然而眼下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竟然怀上了大太太儿子的种。

  你们俩现在住哪儿?我倒要陪老爷来看看,不不,陪大太太来看看。许兰英快要变成疯女人了,抓住自己的头发哭天喊地。楹盈望着自己的娘像疯子一样,烈性地扔出一句话,如果她与文浩得不到父亲他们的祝福,就不要添乱,否则她宁可去死。

  许兰英突然屏住气,睁大眼睛看着楹盈,好久才重新张开嘴,说道,今天你能在这里遇见你的娘,明天你就不遇见其他人呢?你能逃过初一,还能逃过十五吗?你以为可以一叶障目吗?怪不得半年前我在慈云禅院烧香时遇到文浩他们兄弟俩,鬼鬼祟祟的样子还要和我一起来隐瞒你的父亲,原来是这么回事。许兰英手指着楹盈凸起的肚子,脸涨得彤红。

  楹盈一时无语。许兰英趁热打铁,咄咄逼向楹盈,戴老板他有钱看中了你年轻漂亮,看中了你会为他添一子半女,而林文浩他凭什么呢?出过洋,学校里女学生围着他转,依我看他图的就是近水楼台。许兰英在回去的路上,还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楹盈真的说宁可去死,何必要兜那么大的圈子活到现在?

  许兰英咽不下这口气,在林伯儒进她房间的那天晚上,便把在慈云禅院门口遇上楹盈的事和盘托了出来。林伯儒听后差点晕过去,本想打算与她聊聊关于楹盈的事情,谁能想到一进门就得到这样的结果。林伯儒说他怎么会生养出这个逆子来?许兰英从林伯儒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希望。她凭着买彩票的一种直觉,断定如果再把事情说得严重一些,一定能如自己的心愿。

  许兰英说,老爷,您知道文浩现在哪儿吗?如果我告诉您,您一定会气得半死,你以为他在转变思想,其实他把林记绸缎公司作为他的掩护点……未等许兰英说完,林伯儒的双手突然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吓得许兰英握住林伯儒的手,不知所措。

  这个消息你怎么会知道的?林伯儒发出颤抖的声音。许兰英当然早会猜测到林伯儒接下来问这样的话,只是她有些不忍心林伯儒那双颤抖的手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于是她故意打了几个噎,将要说下去的话暂停下来,林伯儒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好像要从她眼神里挖出一点虚伪的东西。

  许兰英毕竟有思想准备,当她打了几个噎后,仍然把话接了上去,老爷,我当然知道,是从楹盈的口中无意得知。嗨!如果真的像楹盈那样所说文浩是革命党,这一家人以后的生活还想太平吗?许兰英装出一副焦虑的样子,唉声叹气,叹得林伯儒伤透脑子,几乎以恳求的语气对许兰英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能让大太太和二姨太知道。许兰英装着一团疑虑的样子问这是为啥?林伯儒拍打着自己那张老脸,很不耐烦地回答,我的老脸很光彩吗?

  然而,伤透脑子的事还是接踵而来,有一天戴哲斌不说明任何理由,执意要请他赴宴,说是老朋友应该聚聚,林伯儒盛情难却,只能答应戴哲斌的邀请。林伯儒携着戴秀来到小东门的一家饭馆,只见人山人海、鞭炮声声。原来是戴哲斌又开了一家分行,今天特意邀请了汇丰银行第四任买办席鹿笙等上海各商界头号人物来参加剪彩仪式。

  林伯儒很尴尬,因为他没有带上任何的礼物,两手空空,面对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些胸有成竹的各商界头号人物,他不知是进还是退。戴秀似乎看出了林伯儒的一脸尴尬,觉得自己的叔叔确实做得过分,但她根本没有机会单独与戴哲斌说话,一个问号一直在她的心里盘旋着,直到她向他敬酒的时候,戴哲斌趁着酒意说了一句“侄女,你别尴尬,其实林府有一样最好的礼物不肯拿出来”的话让戴秀和林伯儒突然明白了,戴哲斌今天邀请林伯儒是有动机的。

  戴秀装出一脸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说,叔叔,您喝醉了。戴哲斌举起酒杯,一干而尽,似笑非笑地说,我哪里醉了?这么多人送我礼物,我其实一点也不稀罕,然而我想要你家的礼物却收不到。嗨!是我做人的失败,堂堂的钱庄大老板,竟然收不到自己想要的礼物。

  席鹿笙席座上一位位人物却纷纷转过身来,抬头看着戴哲斌和林伯儒,充满好奇、疑惑的目光。陆正雄与靳三华交头接耳后,便悄悄地走到林伯儒身边,一边举杯敬酒,一边冷不冷热不热地说,怎么啦,我们钱庄戴老板竟然收不到自己想要的礼物?我做一回公证人吧,那就是林老板的不是了。戴老板抬举,我们作为旁边人应该要抬举得起来。嘿嘿,敬一杯吧,放心,我可不会像有些人,自己灌醉,也把别人灌醉。

  林伯儒当然明白陆正雄话中有话,不过,对于陆正雄,林伯儒也早有思想准备。看林伯儒没有任何反应,陆正雄跟进一步,听说曾经也是协会里的那位万老板,他的千金要许配给令郎文浩少爷,结果没有成。据说是和你养女一起私奔了,我很想见见您这位贵公子。

  起先林伯儒的脸被说得红一阵白一阵,但一想到戴秀在家中和他分析的那些话,慌乱的心又很快恢复了平静。那怎么说呢?是你女儿暗恋我们家的文浩,更何况我们当父母的也没有托媒人来提亲。林伯儒想到这里,自然理直气壮地在陆正雄面前抬起了头。

  陆老板,打人真不能打脸,年轻人私奔,总比逼婚嫁老头好吧?靳三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陆正雄边上,端起酒杯,一边要和林伯儒干一杯,一边向不远处的戴哲斌望去,却对他纠正了一些措辞。面对并不眼熟的靳三华,林伯儒出于礼貌,也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向他和陆正雄表示谢意,并感慨,我们这些当父母的,即要做好自己的生意,又要管教好自己的儿女,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也许靳三华的嗓门有些大,被不远处的戴哲斌听到了,他放下其他客人,便走了过来,两手作揖,向他赔礼道歉。靳三华说戴老板顾全大局,赔礼道歉的应该是他。于是,林伯儒夹在他俩中间,听着他们互相道歉声。他不明白萍水相逢的靳三华为什么要帮他讲话?在他们伸出酒杯,他也把酒杯碰向他俩的杯子上。林伯儒心里明白,尽管是戴秀搅黄了她叔叔的婚姻,但还是觉得自己先理亏,再说戴哲斌凭什么没有断自己的财路,这还不是因为他是戴秀的叔叔吗?当然,面对眼前陆老板,能尽量不翻脸也最好不要翻脸,少一个敌人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比如说眼前这位靳爷,既然能为他解围说话,这应该也是一种缘。

  林伯儒的酒杯向戴哲斌的杯子上碰去的时候,无不愧疚地说,我知道你说我家中的礼物指的是什么?可是我真的很无奈,我家中的礼物被人偷走了。偷走的东西如果哪天再回到你身边,你还会要吗?我想这是在糟蹋我们戴老板的人格啊……

  戴哲斌翘起大拇指,连连夸林伯儒讲义气,处处为他着想,不愧为是他的兄弟。而靳三华听后却晕头转向,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值得惭愧,还是替林伯儒惭愧,端着已空的杯子,返回自己的座位。

  林伯儒并没有太多注意靳三华的神色变化,而是更多在意自己刚才说的话,无论尴尬与否,既然把话摊开了,他必须要表明自己一种态度。看样子戴哲斌在兴奋头上,于是一直在林伯儒边上的戴秀则把叔叔翘起的大拇指收了回去,然后说,叔叔,既然您知道我家老爷处处为您着想,是一个讲义气的七尺男儿,那您就放在心里烂在肚里吧。您仍然是我的叔叔,我老爷仍然是您侄女婿。辈份没有变是一件多好的事。戴秀话中之话让戴哲斌听得一时回答不出来,只能警告戴秀别过分了。说完,掉头又去招待其他宾客,而一时把林伯儒和戴秀扔在一边。

  剪彩仪式结束,林伯儒和戴秀准备起程的时候,陆正雄突然叫住了林伯儒。伯儒兄!陆正雄突然改口叫林伯儒为“伯儒兄”,让林伯儒听得很别扭。他别扭地转过身,很有礼貌地回敬道,陆老板还有什么事要吩咐的?陆正雄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岂敢岂敢”,不过笑完之后,他却凑近林伯儒的耳朵,轻轻地说,伯儒兄,我的千金竟然在我公司的财务科里开了一张支票给了您大儿子文浩少爷。林伯儒睁大眼睛,正想回答,凭什么说你的千金在你公司的财务科里开出支票,一定是给我文浩的呢?然而很快被陆正雄堵了回去,伯儒兄,不管是真还是假,我当父亲的就睁一眼闭一眼,谁叫取支票的是我的宝贝千金呢?更何况时间已过去半年之久。

  林伯儒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辩论既然是真是假还说不清,为什么把半年之前的事提上来说?陆正雄反问林伯儒,咱俩有机会当面说这件事吗?我总不能为了这张支票的事特意来你府上或者上你公司提这件事。说着,陆正雄做了一个“轻点声”的动作,示意别再招惹其他人围圈了。

  林伯儒一路上生着闷气回到家。尽管戴秀千方百计转移话题,但是说着说着又是绕回到这件事上。特别是吃晚饭时还不见林文浩,一股闷气终于憋不住了。他问正在埋头吃饭的林文远,近日怎么没有看见你去史丹莱特导师家呢?难道鱼标本不用研究了吗?如果不用研究,就把心收回来打理林记绸缎公司。如果再不愿意关心林记绸缎公司的经营,伸手向人家要钱的日子真的不远了。

  林文远没有听明白林伯儒这些话,便不耐烦地回敬道,爸,什么伸手向人家要钱的日子不远了?等到我读完研究生,我会挣钱养自己的。林伯儒听到林文远这句话,气得一掌拍在饭桌上,喘着气指向林文远,你们兄弟俩穿一条裤子,难道你还不知道你这个一直要革命的大哥伸手向人家要钱的事吗?丢人!真是丢尽了我这张老脸。

  大太太听到林伯儒这么一说,脸也顿时刷白,她颤抖着身子从座位上站起,用颤抖的手敲击林伯儒的背,劝他别这样动不动就发火,又说今天幸好三姨太不在家,否则不是给了她幸灾乐祸的机会吗?

  不提许兰英倒也罢,可大太太偏偏这个时候照样提到许兰英,让林伯儒气喘得更加厉害。为什么要不开哪壶提哪壶呢?戴哲斌是,陆正雄也是,都喜欢在我面前不开哪壶提哪壶,回到家还是这样,你们是不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呢?

  戴秀悄悄地从袖管里取出一粒参芩白术药丸,一边示意让林伯儒服下,一边劝说他得放宽心才是根本,如果自己不宽心怎么能让边上人宽心呢?林伯儒接过戴秀手中的药丸,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明白,我也希望自己能宽心,这样可以让你宽心少为我操心备药。大太太偷偷地看到戴秀那温婉的笑意,心头泛起阵阵的醋意与敌意。而戴秀像装着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只顾自己的一份责任劝说林伯儒。

  一次戴秀与林伯儒一起修剪庭院里的花草,面对眼前的景致,发出一阵感慨,不同环境里会生长出不同的花。芍药在春天如果挪动会死得快,有些花就是不能在花期挪动。林伯儒听后总会把文浩与楹盈在一起的事扯上一块,但很不愿意去怀疑戴秀这种感慨是不是在含沙射影?如果装着什么事都好像没有发生过,但又如何阻止文浩偷偷摸摸的行为呢?这已成了林伯儒的一块心病。当看到这段时间许兰英经常早出晚归,不是说去看戏,就是说去烧香,眼睛里装的东西越来越多,林伯儒更有一种不祥之兆,这样的感觉又怎能说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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