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林文浩为楹盈出去买豆浆时,在弄堂的拐弯处和陆丹丹撞了一个满怀。陆丹丹看到手拿着小铝锅,穿着睡衣,带着一脸惺忪的的林文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天哪,这就是她心目中的林老师吗?
自从那天林文远在酒吧酒后吐真言后,她就暗暗下决心要做个有心人,文浩不就是要保护好楹盈的安全吗?爱屋及乌这个道理她懂,她只要把楹盈的生活安排好,相信文浩一定会走进她的生活。然而有一天陆丹丹去慈云禅见印祖法师时,印祖法师明白了她来的目的。印祖法师这次与她交了底,最后告诫她,宁可拆一座庙也不能拆一桩婚,别为这件事再纠结下去。
而林文浩心里装着秘密,自然神情有些不自在。而陆丹丹故意回避这些事,既然能在这个旮旯的地方碰到,林文浩也正如林文远那天对她说的话,有缘分的人早晚会碰到一块。林老师,其实这里摊位的小吃味道很不错的。陆丹丹手拿着小铝锅,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似的,算是向林文浩打招呼了。
街上,棉纺厂工人们手挽着手,跟随着他们高高举着“打倒军阀势力、抗议非法开除及殴打工人”牌子的领头人一路呐喊。陆丹丹望着这样的场景,内心有些激动的同时也有一些盘算,她明白林文浩更需要什么?窥视林文浩的目光正朝着那些高喊的工人们,拳头握得紧紧的,陆丹丹趁热打铁对他说,我们是不是应该砸掉手中的小铝锅,赶快去融入大队伍之中?
林文浩迟疑。陆丹丹继续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人吃五谷,我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我说的只是一个比方。我的意思是我在北平还有半年的学业,你的学生也正期盼您早日回北平。上海的革命热潮这么热烈,北平也是,全国各地都会掀起革命的热潮。
陆丹丹鼓动文浩离开上海去北平,当然有她另一层意思。只是这样的意思不可道破,一道破就显得她没有气度了。她要转弯抹角,编出一大堆理由要让文浩相信,只有去了北平,才有他施展的空间。陆丹丹以试探的口吻问林文浩,令尊如果知道你就在家的附近,一旦哪一天像我今天一样,无意中撞见了你或者你撞见了令尊,那怎么办?据家父说,令尊和家父因为有协会的事而经常会集聚在一起,人多眼杂,到时候,说不定家父身边的眼线发现了你或者你被令尊身边的眼线发现,到时候你的教训一次会比一次惨。与其这样,还不如你和我一起暂且离开上海,等到你条件成熟了,再把你想要接的人接到你身边也不迟。
林文浩疑惑不已,怎么父亲与她的父亲扯上一块的呢?要知道他从来没听父亲说起过协会上的事。陆丹丹望着林文浩一团疑惑,略显示出骄傲的表情。怎么?难道你从来不顾问家里的事吗?但家父经常会与我说起他协会里的事情。陆丹丹趁林文浩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之际,从包里迅速取出一叠钞票,将林文浩的手拿过来,然后把钞票塞到他的手心中,说,今天我身边的钱也没有带多少,等回头我去家父的财务室再取一张支票给你。这些钱可以让她度过一时的难关。
从他们身边正经过一列列罢工游行的队伍,林文浩手持陆丹丹塞给他的一叠钞票,目光却投向他们。林老师,北平现在也是这样,现在到处充满革命的浪潮。既然令尊不支持你,何不趁此机会去北平呢?这叫作“眼不见为净”。陆丹丹蛊惑力越来越强烈,她自信一定能说服林文浩。不就是对那个人的一份责任吗?陆丹丹提醒林文浩,一个男人若只知道卿卿我我,是不可能对自己心爱的人有所担当的。
林文浩震惊了一下,这不是他过去对父亲所说的那句“没有国哪有家”差不多意思的话吗?难道陆丹丹已经知道那个在慈云禅院里的“无语”就是楹盈?难道她已经知道他俩已生活在一起?这该死的文远,一定是他那天喝醉后漏了嘴。林文浩左右为难到底要不要开口把他目前的状况告诉给她听,然而还没有等他开口说出第一个字,陆丹丹就抢言道,她还等着你回去吃早点呢,我也赶快回家父公司的财务室取支票,我相信你能给我及时的回复。
陆丹丹始终用“她”来替代一个人的名字,更使林文浩感到不安。印祖法师对他交代的事还记忆犹新,理还乱的情感纠葛会失心,会扼杀你大事的成果。望着陆丹丹远去的背影,林文浩不断地告诫自己,不管文远那天怎么向她说漏嘴,他得要给自己一个定力。回到家,楹盈好像也观察到了林文浩那颗不平静的心,放下手中的点心,朝窗台上张望了一下,发现没有什么动静,然后又回到林文浩身边,抚摸着他的头,温和地说,我刚才到晒台上晾衣服,正好看见一列游行的队伍,我想你在北平的时候也一定是这样的。如果游行属于你要做的事,我会支持你的。
林文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爱怜地一把抱住楹盈,一边抚摸着她的头,一边说,谢谢你能这样懂我的心。可我不离开你,上海南洋学校也需要我这个老师,让我们在这小小的亭子间里去开垦我们的未来。林文浩说到这里,主意定了,他不能走,不能离开楹盈,他只能要和陆丹丹说一声“对不起”了。
说来事也正巧,有一天清晨,林文浩照样手拿着小铝锅为楹盈打豆浆,到了马路的上街沿,正要过马路时,一列举着“打倒军阀,不能扣押我们的工资,我们要生活”牌子的游行队伍从马路那边向文浩这边走来。而林文浩的目光也许集中在正向他走来的游行队伍,手中的小铝锅不由自主倾斜,抖然间,锅盖飞离了自己的身体,仿佛是迫不及待地也要投身这场洪流当中去,林文浩来不及挽救,只能顺着它滚落的方向追去。
文浩!文浩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下意识地抬起头,却怎么也记不起他是谁。那人说,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高中时候是同窗,只是我读了一年就转学了,你不记我,可我一直把你记在我脑子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年你在班级里为同学们演讲“女孩子究竟应不应该裹小脚”,嬴得了下面所有女生的喝彩和鼓掌。随后,我将你的演讲整理后再交给你,你还用你一支“派克”钢笔奖励了我。哈!
林文浩经这样的提醒,很快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史超然!史超然弯要拾起脚跟前的锅盖,交给林文浩,然后问,你现在就是这样过小日子的?林文浩很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是这样的,年前刚从北平回家……林文浩犹豫起来,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讲。
文浩,我家就住在中华路老太平弄堂里,如果有时间今晚能否上我家?史超然激情豪迈,充满希望看着林文浩能给予他满意的答案。而林文浩确实没有让史超然失望,安顿好楹盈,然后又在林记绸缎公司里露了一下脸,当晚便来到史超然的家中,让林文浩意想不到的是史超然家中还有一位让他熟悉的面孔。这不就是与陆丹丹一起从北平回来的万虹吗?万虹却很不好意思地向林文浩鞠躬,并让开一个座位,示意他坐下,然后一杯热水递上去的同时,向史超然解释了她怎么会与林老师认识的经过。史超然也示意让林文浩坐下时,幽默地对万虹说,你看看,这个世界如果不小,我们怎么都会碰到一起?
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已经召开,今天的会议也算是我们组织上的第一次会议吧!史超然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示意在座的每一位也能伸出手,对大家说,只有抱成团才有力量。陡然间一只又一只手伸出来,握在一起。
我是南洋中学的、我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社、我是万国红十字上海分会的……每一位都在自报家门,连万虹也自我介绍,她说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一定会携手史超然,做好他的后勤。万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紧紧地挽住史超然的手臂,并抬头深情地望着他。史超然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为了转移大家的视线,连忙向大家介绍他与林文浩是如何认识的,又是如何建立起纯真友谊的,当阵阵掌声片刻响起,林文浩已热血沸腾。
那天从史超然家中出来后,林文浩更加有信心对陆丹丹说他不去北平的理由了。为了能够让陆丹丹相信,一天他特意把史超然万虹和陆丹丹请出来,约在一家颇有情调的咖啡馆。林文浩与史超然坐一头,陆丹丹和万虹坐在他俩对面,开始的时候四个人真的像搞地下党似的,从国内形势谈起然后谈到国际形势,但后来陆丹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也越来越清楚林文浩这次约她出来的动机。这是哪门子的事呢?约她出来,还要把万虹和她的男友叫出来当陪衬。陆丹丹生气地从包里取出可以四个人喝一下午咖啡的钱,交给服务员要求结帐。林文浩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又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去阻止陆丹丹付咖啡钱,却不料一张支票又塞到他手中,并告诉他,不管在哪个地方干革命都需要花钱,她承诺的事不会食言。史超然蒙在鼓里不知内情,面对陆丹丹与林文浩将钱推来推去,说了一句,我们四人谁家没有钱呢?有必要在这样充满情调的咖啡馆谈钱的事吗?
你们这样做不都是在打自己的脸吗?万虹一边劝陆丹丹别再感情用事,一边将目光朝向林文浩,然后微微低下头,好像在劝陆丹丹,又好像在说林文浩,其实男女之间感情纯真才能走得更远,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想如果当家长的哪天在协会里碰头也不会觉得尴尬。
这又何苦多思多虑呢?父亲若是爱自己的儿女,是不会斤斤计较这些的。陆丹丹反而劝万虹这个时候不应该与她讲道理,她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家里都不缺钱,她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想要一个人能感动。不等万虹再说什么,便留下支票,只身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