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林文浩特别激动的日子。印祖法师选了一个皇道吉日,让林文浩与楹盈相会。最初,楹盈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她平时只是每天做着自己的功课,比如念经、烧香、扫地、打水等等,都在寺庙开门前或关门后完成,似乎半年多的日子让她渐渐习惯了这样安静的生活方式。所以当印祖法师把陆丹丹她们介绍给她时,像一时失去的轴心一样没了方向感。既然印祖法师给她起名为“无语”,就让自己变成哑巴吧。有一次陆丹丹一个人去慈云禅院见到楹盈还是那样“无语”,真的憋不住了,火急火燎地叫道,我知道,是印祖法师给你起法号为“无语”,其实你不叫无语,你也不应该无语不和我说话。印祖法师都和我说了你的身世,印祖法师都信我这个北平女大学生,你难道不信我?

  楹盈听陆丹丹说她是北平女大学生,眼睛突然闪现出光亮,但是听到一句“印祖法师都和我说了你的身世”的话,又很快警觉起来,“这怎么可能呢?”楹盈认为陆丹丹用的是激将法,印祖法师不可能不守这个规矩。想到此,又自顾自地干起扫地打水的活儿了。无奈,陆丹丹只好对印祖法师说,您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办法完成,您给她起了“无语”的法号,她真成了无语。印祖法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无语”真的是她的法号吗?您为什么要给她起这个法号?那么她的真名呢?

  印祖法师双手合十,一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然后说,既然施主说我这样信任你,那你不能无边无际地问下去。她叫“无语”就是“无语”。无语和你真诚沟通,这是你的福,也是你的缘。无语和你无语,三缄其口,那是你和她的缘分未到。说完,再一次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离她而去。

  其实,印祖法师后来才得知陆丹丹是林文浩的学生,靳聆和万虹又是在北平通过陆丹丹认识的林文浩的,无意从陆丹丹的口中听出了她在暗恋林文浩,印祖法师改变了原有的主意,必须要为楹盈保守这个秘密。为了能够让林文浩顺利与楹盈这双有情人相聚,也为了避免让楹盈无端受伤害,印祖法师有意地选在了陆丹丹她们仨都不在的时候。印祖法师之所以不直接告诉林文浩那个无语就是他要寻找的楹盈,也是因为怕再节外生枝。

  吃罢素面,楹盈按照平日的生活习惯,在每一尊菩萨前点香念佛。印祖法师来到她的面前问她,心里究竟念的是什么?突然楹盈脸红起来。印祖法师说,众生无边誓愿度,法门无量誓愿学。无语心中的烦恼还没有断尽。楹盈听印祖法师说她心中的烦恼还没有断尽,连忙在菩萨面前叩头求饶,但是她那一颗“卟嗵卟嗵”跳动的心却让印祖法师看得一清二楚。印祖法师一声“阿弥陀佛”后,便说,你还是跟我到楼上沉香观音阁来看一看吧。

  这天,文远陪同文浩早就等在楼上的沉香观音阁。文浩探着头,不时地朝楼下张望。文远则是跟随在文浩后面,不时地猜测一些可怕的结果。比如他猜测这个世道逃婚的女孩多的是,不一定是楹盈,要不然印祖法师怎么不把她直接送回家呢?他又猜测印祖法师既然相信陆丹丹她们,但为什么最后不让她们把无语这个女孩带出来呢?而林文浩劝他不要胡乱猜测了,印祖法师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相信无语就是楹盈。

  果然,楹盈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楼下的第一阶楼梯。林文浩的一颗心像卡在喉管口。他激动地对还在猜测的林文远说,快来看,楹盈跟随印祖法师上楼来了。林文远顺着林文浩的指点,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子裹在粗布衣服里,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林文浩只是嘴唇张动着,但不敢叫出声来,林文远想叫也怕万一认错人,他们俩只是盼望印祖法师和那个低着头穿着尼姑服的楹盈能赶快上楼,让他们看看这个无语是不是他们盼望已久的楹盈。

  一张脸终于露出来了。三张脸六双眼睛对望,几乎同时跳起来。楹盈的一双眼睛明亮透彻,泪水再也藏不住她的眼眶,动情地流出来,流到了文浩的心里,林文浩在自己的心房里游泳,林文远在他背后为他推一把力。林文浩忘情地张开双臂,楹盈奋不顾身地投入他的怀抱。印祖法师一声声“阿弥陀佛”,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林文远一颗错综复杂的心终于落地,为他们沏茶的时候只是默默地祈祷。

  仿佛要把半年多失散的热量在这一时刻重新汇聚起来。他们俩在互相取暖。两双脚永远立足在一个点上,仿佛这个点就是沉香观音阁的支撑点。他们谁也都不愿再偏离这个支撑点,仿佛一离开,便要再分离。他们谁也不愿意说话,仿佛此时此刻说话是多余的。今日的相逢就是最好的解释。

  一壶碧螺春,高贵的清香溢满了整个沉香观音阁。文远望着还不愿意分开的林文浩与楹盈,再也忍不住地发话了,来来来,以茶代酒,当着观音菩萨的面,我先祝贺你们。我听说印祖法师已经为你们临时腾出了一间空房。说完,端上两小盅碧螺春茶,硬行把他们俩暂且分开来。

  楹盈接过林文远手中的茶,感激地说了一声,谢谢二哥!林文远听到楹盈叫他一声“二哥”,几多酸楚的滋味又涌心头,他多想与楹盈表白一些什么,却无从说起,只能坚强地露出笑脸,面对他俩说,你们俩应该喝交杯茶,看窗外太阳与月亮正在互相亲热,多么有趣的画面,地利人和,天赐良机。

  楹盈与林文浩同时把目光朝向窗外。的确,斜阳默默地西下,正好与渐渐升起的月亮不偏不离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对情人逃离市侩的眼睛,来到世外桃源,幽幽地相会。一切到了画的意境中。此时的楹盈好像是从画中而来,把斜阳的风情与弯月的魂吸引过来,在色就是空,空就是色的佛门里,依然把握一种时机,将色与空循规蹈矩地调理好。楹盈露出久违的笑脸,她说是啊,太阳与月亮好像是我们的媒人。

  不对不对,应该是印祖法师,如果没有印祖法师,你们能站立在沉香观音阁看到这么美的一幅画吗?也不对,应该是我,如果没有我指点你们去看窗外的那一道风景,你们会一饱眼福吗?不可能!所以说,你们俩的媒人应该是我!快,向你们的媒人敬一杯茶。林文远骄傲与自卑心理交织在一起,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楹盈大大方方地斟了一杯碧螺春,恭恭敬敬地朝向林文远,二哥,谢谢!林文远接过楹盈手中的茶杯,然后把杯子朝向窗外的天空,正想说一句早已准备好的祝福语时,突然发现窗外的太阳已经完全躲藏到月亮的身子里,仿佛太阳也会向月亮撤娇似的,在给人类大地散发一天的光亮后,很想要与月亮说说衷肠。太阳的娇情与含羞让林文远想起了他的试验室里的鱼标本,想到了史丹莱特导师曾在课堂里对学生们说的话,现在的生命或者曾经的生命里都隐藏一种娇情的本性。

  想到此,林文远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林文浩问他笑什么?林文远说,这个问题留给你们以后再去讨论吧!说完,喝尽楹盈给他的一杯茶,深情地回答,我不是你二哥,你以后是我的大嫂了。然后强装着欢笑,准备朝楼下奔去。林文浩一把抓住林文远的胳膊,问这是干什么?林文远硬硬地推开林文浩,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把原原本本的楹盈交到他手中,这件事他永远跟他们保密,不会向家人提起一个字的。

  是啊,我们确实不能把楹盈带回家。林文浩被林文远这么一提醒,觉得此时楹盈的处境还是继续呆在慈云禅院最为安全,并让文远顺着他的思路去想这些问题。而林文远理了理被风吹散的头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重复刚才那句话,这件事我永远跟你们保密,但以后的路看你们怎么走了,所以至于楹盈究竟继续在慈云禅还是回家,你和楹盈决定就是。说完,林文远出了寺庙,来到大街上。上街沿的树木每几步就是一株,于是,这成了林文远发泄内心痛苦的对象。走几步,一个拳头就砸在一株树木上,过路的行人总不时地看他一眼,然后骂他一声“神经病”。

  陆丹丹就是在林文远的拳头砸在第七株树木的时候出现了。她一看到林文远,就仿佛看到了林文浩似的,很激动,连忙迎上去,叫了一声,文远!你没有和你哥在一起吗?

  林文远看到眼前的陆丹丹,头一下子仿佛膨胀开来。他啼笑皆非地说,怎么又见面了?陆丹丹倒是很兴奋地回答,这是缘啊!这句话是印祖法师经常说的话。文远,你一定是从寺庙里出来的吧?而我正要朝寺庙里去。这不是缘是什么?说完,陆丹丹向林文远道了一声“再见”,就要走。林文远突然一把拉住了她,说,你不能到慈云禅院去。

  陆丹丹很好奇地问,为什么!寺庙的门为普渡众生的凡人开着,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管我?林文远说,我不是你什么人,但我是文浩的亲弟弟,是无语的哥哥,不不,是无语与文浩的红娘,他俩现在正在慈云禅相聚,你去干吗?和我一样嘛,做他人的电灯泡吗?

  陆丹丹睁大眼睛,不信的目光看着林文远,连连问,你在说什么?我知道你是和一位外国专家在研究鱼的标本,但不至于研究得和那位外国专家一样只会说鱼的话了吧?可我听不懂鱼的话呀,我只听得懂林老师在学校里与我们那种精彩的演讲。我得去找林老师。

  你不是一直在公演《娜拉》这出戏吗?你不是一直鼓励出走的娜拉吗?无语就是出走后的娜拉,难道你不想看到出走后的娜拉与自己相爱的人相聚吗?如果你想成全他们,那么你马上离开,或者和我一起上酒吧喝酒去,喝它一醉方休。

  陆丹丹沉默了片刻,竟然回答林文远,好!我答应和你上酒吧喝酒去。我想,娜拉活在这个年代,她也一定会喝酒。说完,挽住林文远的手臂,往慈云禅院的反方向走去。

  而楹盈与林文浩等到林文远离开慈云禅院不久,便双双回头去见印祖法师,准备与印祖法师商量楹盈的安身之地。印祖法师双手合十,连连说了两声“阿弥陀佛”,然后告诉林文浩,回家去接受他父母的祝贺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其实他早已替楹盈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楹盈和林文浩互相对视,不知所措。印祖法师说,在离寺庙不远的一个拥挤的弄堂房子里,有一间九平米的亭子间,如果你们不觉得寒碜,可以作为你们暂且的栖身之地。这间亭子间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现在这个远房亲戚随他的女儿去了英国,这间房子便一直空着了。

  楹盈与林文浩听后很感动,双双拜在印祖法师面前,说今生今世不能忘记印祖法师的恩情。印祖法师双手合十,然后从袖口里取出一串钥匙交给文浩,并把具体的地址告诉了文浩,说他就不陪他们同去,但要记住,在没有离开上海滩,最好改名换姓,若邻居问起什么,就说你们是亭子间主人由太太的亲戚。文浩接过印祖法师手中的一串钥匙,再次向他叩头感谢之后,就带着楹盈七拐八弯,来到“摸奶弄”狭窄的弄堂24号,当文浩打开门,沿着狭窄的木梯,一步步走上去,逼仄的亭子间很快进入他们的眼帘。

  望着这间并不大但完全属于自己空间的亭子间,文浩激动地抱起楹盈,朝四尺宽的旧木床上放。床支架有点“吱吱咯咯”响,只有一块木板之隔的前楼的人家和同样一块木板之隔的三楼的人家,这个时候传出尿撒在痰盂里所发出来的肆无忌惮的声音,让林文浩与楹盈突然屏住呼吸,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

  没有过多少时间,楼底下的灶披间传出各种烧菜的香味,并不时伴有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其中有议论亭子间那些事的声音,林文浩突然警觉起来。他拉住楹盈的双手,在她耳边低声说话,如果有邻居问起你,你就说是亭子间由太太的外甥女,只是暂且小住,过一段时间也会去英国的。楹盈瞪大眼睛,不知真相,疑惑地问,那么你呢?

  我现在还不能每天陪你。林文浩一时不能向楹盈说明白,只能这样简单地回答她。然而越想简单,越使楹盈想得复染,她不明白既然印祖法师选择这个地方让他们住下,难道还不是安全的地方吗?走到窗台下,眼泪已经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楼底下从灶披间传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密也越来越杂,有的说到现在银行舞弊现案层出不穷,会计与出纳勾结一起讹诈老板,有的直接议论到林记绸缎公司与福缘钱庄的戴哲斌,林文浩不得不替楹盈考虑现在暂时不能住在摸奶弄24号这个地方,他怕楹盈不会与那些邻居周旋而最后什么事也做不成。前思后想,文浩决定自己再去拜访印祖法师,然后给楹盈一个答案究竟安身在哪处?

  当林文浩回到慈云禅院找到印祖法师,把刚才一切如数告诉印祖法师后,印祖法师竟然笑起来,他说,你们年轻人不是经常会说这么一句话吗?叫做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让楹盈一个人住在亭子间里,我还不如一直把她放在慈云禅院。然而,楹盈是人,是藏不住现实生活里的,只有好好地去爱护她才能活出你们年轻人的一片天地。

  印祖法师望着血气方刚的林文浩,由衷地说道,陈独秀在《新青年》发表的《对于时局之我见》一文里,提到了“共产党”这三个字,阿弥陀佛,革命与情爱是同等的。林文浩不得不对眼前这位高僧刮目相看,在回摸奶弄24号的路中,回味印祖法师说的话,越发觉得有道理。

  当林文浩在复兴东路饮食店买了一盘青菜炒肉丝的炒面,然后从侧弄走进来直奔亭子间。楹盈见到他,一头抱住他,轻轻地说,别离开我,我怕。林文浩也用力抱住她,不停地安慰道,不怕,楹盈有文浩在身边。面对小小亭子间有床、桌子、凳子、箱子,还有躲在门后拉起的一块布帘里的马桶,文浩觉得这就是他们新的生活开始。

  林文浩专注而又热烈地亲昵着楹盈身上每一处光滑如玉的肌肤,在这两个人的世界,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彼此的悄悄话彼此的喘气声躲藏在被窝里,只有红色的床单上那一对刺绣的金凤凰能听到他们做爱的感受。突然楹盈看到自己身体底下一摊血而叫起来,这叫声带动了楼上人家的脚步声。楹盈害怕地抬头跟随楼上的脚步声,摒住气,把身体更加贴近赤裸裸的林文浩身体里,直到脚步声不再出现,楹盈的一口气才渐渐地松弛下来。

  林文浩曾经看过一本医药常识书,说女人第一滴血来自处女膜被破的原因,也是女孩转化为女人的一种象征。林文浩想起那天在富春楼门口碰到了疯子余香说的“楹盈的身子还是干净”的话,不免觉得心酸起来。楹盈为了他,竟然历经那么多的苦难,把一个完整无缺的身体给予了他。此时此刻他还能说些什么?只有嗅着床单上楹盈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才能真真实实地感受到她无限的爱,包容在这小小的亭子间里,是那么的厚实可靠。

  就这样互相搂抱着,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被涮洗马桶阵阵的声音,又迷迷糊糊地吵醒过来。他们睁开惺忪的眼睛,透过单薄的窗帘看到窗外的阳光含情脉脉地射进来,将浸在黑夜里一宿的亭子间烘托得分外明亮。

  骚动的城市里的骚动的人们又开始新的一天忙碌。当楹盈扶着楼梯的栏杆一格一格地往下走,客堂间的李家嫂嫂连忙上前打招呼,哎哟,是由太太的亲戚吧?由太太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住了,马桶怎么不拎出来,错过这个时辰,倒马桶人不再来了。

  林文浩关上房门,也随即走了下来,听到她与楹盈打招呼,便赶快向她招呼,谢谢这位嫂嫂,今天我们的马桶不用倒。李家嫂嫂看着林文浩与楹盈两个年轻人,痴痴地笑起来,你们这对年轻人,上海人这点生活常识也不晓得吗?快点把马桶拎出来。

  晓得了,谢谢李家嫂嫂的提醒,今天我们真的不用倒马桶,太太肚子饿了,我们还是先到弄堂口的摊位上吃个点心再说。李家嫂嫂看着林文浩这么执意,也就不再紧追了。噢,你家太太叫什么名字呢?李家嫂嫂先自报家门,然后问文浩。文浩脑子一转,马上反应过来,急中生智回答道,她啊,与李家嫂嫂一个姓,名叫“天天”,你以后叫她“天天”吧。我太太不太会做家务,过去给她的姨宠惯了。

  噢,看着就不是会做家务活的女人,她的姨就是由太太吧?没事,远亲不如近邻,我以后会教天天的。李家嫂嫂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自家的客堂间。当楹盈挽着文浩走出24号,走向弄堂口时,掂起脚凑近他的耳朵,说,你真会编故事,“天天”这个名字怎么会给你起出来的?

  反正你以后不能叫我“文浩”,记住,在我们没有离开摸奶弄,必须要改名换姓,否则我们的教训一次比一次惨。林文浩向摊主叫了两碗甜浆,两副大饼油条之后,再次叮嘱楹盈,以后要叫他“先生”,在博物馆工作。楹盈望着林文浩那种极其认真的样子,有点想念起那个家了。她战战兢兢地问林文浩,她真的不能回去吗?林文浩反问她,你说呢?如果真的可以回家,印祖法师还能兴师动众安排好这一切吗?

  楹盈还是有些担忧。她说住在一个城区,总有一天会在路上遇见熟人,纸能包住火吗?林文浩耐心地劝慰她,纸是包不住火的,但住在这里肯定是暂时的。楹盈依赖地望着他,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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