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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蒋把侯司机带到一家粥店去喝粥。侯司机一边喝粥一边说:蒋老板,实在不好意思,我中午酒喝多了。但是,我这人虽然喝了酒话多,但我就是喝醉了也不糊涂,我不会乱讲话的,我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能记得。

  老蒋笑笑:你记得你中午说了什么话吗?

  我记得,我说了我明天正式上班后就把酒戒了。说话算数!我一定戒了!

  老蒋又笑笑:酒不是毒,少喝一点还是可以的。只是不要喝醉,耽误事情。

  是,是。

  老侯,跟我说说你和张春江的关系。

  哦,我认识张春江将近是三十年前了,那时他还是个中学生,我认识他一年多后他就去了外地上大学,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这不对啊,张春江是你老板的公子,你应该巴结他才对啊?

  那小子性格孤僻,目中无人,而且自以为是,一根筯,认死理,不好沟通,跟他爹完全不一样。

  老蒋点点头,心想:看来张春江就是这秉性。别说,这个姓侯的对人的观察和总结还挺准确全面的。

  蒋老板,我多问一句,警察也问张春江,你也问张春江,这小子怎么了?

  哦,张春江在我们公司做工程你知道吗?

  侯司机摇摇头。

  “春梅花园”六万平方的工程他包了一半。但是,张春江十几天前私自跑回广州了。公司有些业务上的事必须要找到他,现在又联系不上。

  老蒋不想跟侯司机说太多,侯司机的作用就是提供张春江的信息,帮忙找到张春江就行了。

  蒋老板,你意思是让我帮你们去找到张春江?

  是啊,可以吗?

  侯司机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虽然我跟张春江二十多年没有联系,但跟张春江走得近的人大部分我都知道,有的跟我也走得近,找到他没问题。

  好!吃过粥我们就出发,连夜去广州。

  好的!

  ……

  老蒋走后,春梅一直坐在沙发里发愣。春梅知道,老蒋说的话都是对的,但春梅心里的坎还是过不去。老蒋说路况差,视线不好是车祸的原因。丈夫在那条路上跑了十几年,更差的路他也跑过。春梅坚信那两张照片才是丈夫出车祸的原因。

  春梅感到心口一阵绞痛,她想起来到点热水喝,竟然没能站起来。春梅端起老蒋拿过来的茶杯喝了口凉水。

  阿花敲门进来:春梅……咦,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要去医院吗?

  春梅摇摇头:没事,你坐下陪我会。

  春梅一年前就把饭庄的前场包给了阿花。阿文的大徒弟包后厨,阿花包前场,春梅只管着财务、人事、行政……这些后勤工作,成了拿固定工资和固定利润的老板。阿花虽然简单和粗俗了点,但毕竟也算干了一辈子餐饮,经验是够的。

  有人对春梅说,其实你自己管前场效益会更好。春梅的意思是,老姐妹跟着自己,四十多岁了也该有点自己的奔头。阿花当餐厅经理时收入就不低,承包了以后收入更高。春梅定的承包利润基数很合理,超额利润承包人的分成比例也很高。阿花对春梅心存感激,工作也尽心尽责,饭庄的效益一直很好。饭庄上下也都敬佩春梅的人品。

  阿花给春梅重新泡了杯茶,在春梅旁边的沙发里坐下。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几个领班我想调整一下的事。

  不是说了吗,这种事你自己定。你没有这样的权力怎么管理?

  那也要事先跟你说一声啊,不能人被我开了你还不知道吧?

  春梅喝了口热茶:不要轻易开人,有问题多批评教育,员工也不容易。

  我知道,除非道德品质有问题,严重损害公司利益。你这个人呀,就是太善良。

  聊了几句,阿花站起身来:晚市要开了,我下去了。

  春梅点点头。

  春梅,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好,不行就去医院看看,我下去叫个服务员上来陪着你。

  春梅摇摇头:就是有点累了,我坐一会回家去休息,今天晚上你盯着吧。

  阿花走了,春梅坐回大班椅里继续想着心思。

  老蒋说得对,我一双儿女都很优秀。女儿即将研究生毕业,已经在北京找好了工作,女儿跟她舅舅一样成了北京人。只是女儿快二十五了也没个对象,甚至没谈过一次恋爱。女儿长得那么漂亮,在大学里怎么没有男孩追呢?儿子也上了一中,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这个小城里的孩子但凡有点出息都是要离开家乡的,考取了大学就要去外地,最近的是广州。像小陈总那样应父母要求返乡来发展的不多。春梅倒是无所谓,只要孩子有前途,生活幸福,在哪她都支持。

  想到一双儿女,春梅的心情好了点。

  阿花打电话来,问春梅要不要让人送点吃的上来。春梅说不想吃。

  回到家里,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春梅的心情又伤感了起来。有人曾建议春梅去新城区买套大房子,春梅也能买得起,但春梅一直没买。春梅始终认为这才是自己的家,这个家是自己和丈夫一点一滴建设起来的,回到家里似乎总能看见丈夫,晚上睡在床上,丈夫的味道好像还在。

  春梅想起丈夫当年为了置起这个家来吃辛受苦,跑货运就是为了这个家。虽然丈夫在这个家里待得时间并不多,但那一份温情总让春梅难以忘怀。

  春梅把丈夫的相片从墙上取下来,用块绸布擦着,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春梅把丈夫的相片重新挂好,又把丈夫的遗物取出来。丈夫的遗物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丈夫和侯司机的合影,那是丈夫去世前一天晚上刚拿到的。另一张是春梅的单人照,丈夫说过,他在外面跑车时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亲亲这张照片,然后抱着这张照片睡觉。春梅又流下了眼泪。

  春梅想起来了,自己的这张单人照就是侯司机拍的,是那天准备陪干爹回广州之前在酒店门口拍的。侯司机拍照的技术还不错,光线、取景都很好,把春梅拍得光彩照人。可是,拍这张照片之后的一两天,还有两张照片的格调就完全不同了,正是那两张照片送了丈夫的命。春梅又感到心口一阵绞痛。

  春梅上床躺下。老蒋说了,那两张照片不是侯司机拍的,是侯司机从别人手上买的,卖照片给侯司机的人已经被广州公安抓起来了。

  春梅一开始就没怪过侯司机。侯司机并不知道小张是我丈夫,照片被丈夫看到也不是侯司机故意的。要怪只能怪自己,事情都是自己做的,是我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2


  一路上,老蒋跟侯司机继续聊着。侯司机向老蒋详细介绍了张老板公司的情况和张老板出事前后的情况。

  老蒋问:老侯啊,老板出事跟你个小司机有啥关系?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开公司呢?

  侯司机说:那个公司虽然是张老板一人说了算,但那公司当时是个集体企业,属于镇里的。张老板是有对头的,那些当初跟张老板一起创业的元老有的离开了公司,有的在镇里当个小领导,他们也没想到公司后来在张老板手上能发展得这么好。说实话,要是没有对头张老板也出不了事,就是有人搞鬼。

  老蒋点点头。侯司机继续说:我当时是张老板的专职司机,是被看成张老板亲信的。你想想,老板进去了,老板亲信还有好果子吃吗?受排挤、穿小鞋,我还待在那干嘛?被当成张老板亲信对待的同事后来大部分都离开了。

  老蒋又点点头:你离开公司个人收入应该没有降低,反而更高了吧?

  那是。我离开公司先是跑货运,收入就比在公司时高,就是太辛苦了。后来做摄影器材效益也不错。再后来开汽修店效益更好。

  老蒋笑笑:可是这些收入都被你败光了。

  唉——别提了。做摄影器材时认识那个卖给我照片的老家伙,是他带着我吸毒和赌博的。吸毒没吸过几次就被公安拘了,从那以后我就没再吸过,所以我毒已经戒了。

  唔,赌也一定要戒。

  你放心蒋老板!我赌博几乎就没赢过,本来我已经准备收手了,这次被他们诱惑来你们小城,本想赌一把大的扳点本,没想到输得更惨。这辈子我是第二次进拘留所,在拘留所里我就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戒了。所以我给你下的保证不是心血来潮。你和春梅老板能收留我真是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我一定会跟着你好好干的。

  唔,你广州的家和店都没有了,房子还有吧?

  有一处房子,就在我原先汽修店的后面。

  从这里进广州经过你那汽修店吧?

  经过,还有十公里左右了。

  汽修店旁边有个小旅馆?

  是。

  这样,待会我们就停在那个小旅馆,我住旅馆,你回家住,收拾收拾。

  好的,其实你也可以跟我回家住,家里就我一个人,就是太乱了。

  不用了,我就住旅馆。明天早上我们碰头后再进广州。

  到小旅馆时还不到十一点。两人下车,侯司机领着老蒋走进旅馆。柜台后的老板娘抬起头来:哟!侯老板回来啦。

  老板娘,这是我的朋友蒋老板,他今天晚上住你这儿,好好招待哦。

  放心吧侯老板,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老蒋要独自住在小旅馆就是想跟老板娘聊聊。

  ……

  第二天一早,侯司机来到小旅馆,带着老蒋去隔壁吃早茶。吃早茶时,老蒋对侯司机说:这样老侯,我联系了广州的一个朋友,我先进城去找他,你在家休息。如果需要你我再回来接你。

  侯司机点点头:不用回来,需要我就打我电话,我这里有车,我自己进城去找你。

  也行,你在家也好收拾收拾屋子。

  侯司机说:顺便也给张春江的关系打打电话。

  老蒋想了想:先别打,等我们碰头再说。

  好的,我听你的。

  ……

  老蒋进城要找的人是老姜的司机小吴,老蒋要先搞清老姜的情况再采取下一步行动。

  小吴从部队复员进派出所时老蒋已经做了教导员,老蒋觉得小吴这小伙子不错,一直对小吴特别关照。老姜上调市局时要从所里带个人走,老蒋推荐了小吴。小吴当时还不愿意走,他愿意跟着老蒋。老蒋说:小吴啊,跟姜所去市局你会比在所里更有前途的。

  后来,小吴做了姜局的专职司机。小吴认为自己是有能力办案子的,老蒋也这么认为。老蒋曾经跟老姜谈过:姜局,小吴这小伙子挺机灵的,可以去业务部门锻炼锻炼啊。姜局却认为小吴更大的特点是忠诚和可靠。姜局调到省里后,小吴也跟着,还是专职司机。厅级干部的司机也是有级别的,小吴已经评上了副处,只是没有实职,还是个司机。

  那些跟了姜局比较久的人都喜欢喊姜局大哥,小吴却对姜局只喊官称,在所里喊姜所,到局里喊姜局,到厅里喊姜厅。小吴只喊老蒋大哥,即使老蒋脱了警服开出租车还是喊大哥。老姜将这当成小吴忠诚的证据。

  路上,老蒋给小吴打电话,竟然也关机。老蒋直接把车开进了省公安厅。

  找到小吴,小吴一愣:大哥,你怎么来了?

  说着,小吴把老蒋拉到楼梯下面:开车来的?

  老蒋点点头。

  走,上车。

  到了老蒋的车旁,小吴四下看了看,上了老蒋的车。老蒋预感到老姜情况不妙。

  车开出大门,小吴说:你怎么不先打电话来?

  我路上打了,关机。省厅我又不是不认识,就直接开来了。

  唔,刚才在开会。姜厅出事了。

  啊!不是说在北京开会吗?

  开会的都回来好几天了,他没回来。

  不会吧?出事也要回到省里来办啊?

  你知道我们这个系统的干部从来都是双线管理的,他这个级别部里管得更多。

  具体什么情况?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听说,已经有几个处长、主任被谈话了。出事基本可以肯定。估计部里的调查组还没下来,如果下来了很快就会去我们小城的。姜厅到省厅时间不长,他的主要工作经历在小城。

  老蒋点点头。车往郊外开着,兄弟俩在车上开着会。

  ……


                                                         3


  老蒋自言自语道:张春江。

  谁?

  你还记得当年黄春梅他们酒店的张老板吗?不是那个张总,是后来到小城来搞开发的张老板,也是黄春梅的干爹。哦,那时你还在部队。

  你记住这个名字,弓长张,春天的春,珠江的江。这个张春江是张老板儿子,张老板和黄春梅有特殊关系。后来张老板在广州被抓判刑,死在刑期里……

  哦,我刚到所里时听说过张老板在广州被抓判刑的事,干爹的事我也听说过,这个张老板我知道。张老板后来保外就医尿毒症死了时我已经在市局了。

  对!就是这个张老板的儿子张春江,如果老姜出事了八成是这个张春江举报的。

  好,我记住了。

  小吴,部里人下来了很可能要找你谈话,你跟老姜时间最长。

  是,所以我要赶快回去,往回开吧。

  老蒋掉头往城里开,小吴仔细观察了一下后方。

  大哥,你不要待在广州了,马上回去。刚才在厅里说不定就有人认出你来。

  我一个小地方的有谁认识。

  难说。省厅里哪里上来的人都有,基层派出所的,交警系统的,都有。这样,你回去后保持电话畅通,我每天给你打个电话。接不到我电话就是我被限制行动了。

  还有,你回去要赶紧把驾校和汽修场从公司剥离出来,你那公司和姜关系很深,如果姜出了事你那公司是保不住的……

  老蒋点点头:张春江就是掌握了我们公司和老姜关系的不利证据。

  所以,房地产肯定不行了,驾校和汽修场尽量保住,不然你就白忙了这些年了。

  小吴指着前面的一个公交站台:你就停在那里,我坐公交车回去。

  小吴下了车,老蒋又掉头往郊外开。一路上,老蒋直责备自己,唉!来晚了一步。当初要是直接从柳州来广州就好了。老蒋本来是计划从柳州直接来广州的,一是市局的朋友打电话给他,要他出差回来直接去找他,二是那时老蒋还不相信张春江的能耐,再加上自己怕丢人的一点点私心,这才又耽误了一周的时间。

  真没想到,张春江这小子有这么大能耐,而且行动高效,这么短时间就实现了他的计划。

  剥离?怎么剥离呢?老蒋给工商局的朋友打了个电话,约好晚上一起吃饭。

  回到小旅馆,老蒋向老板娘问了侯司机家的具体位置,直接去了侯司机家。

  蒋老板,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好……

  老蒋摆摆手:不进城了,我们马上回去。

  侯司机愣了一下:好,我听你的。马上要吃午饭了,吃过饭再走吧?

  老蒋看了下表:才十点,路上再吃吧。

  行,你稍等一下,我收拾点东西。

  侯司机正在往两只大箱子里收东西。

  老蒋在椅子上坐下,拿出支香烟来抽着: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嘛?搬家啊?

  我把房子租出去了。我这房子一直有人要租,既然跟你蒋老板干了,我留着这房子长期没人住有啥意思。

  你要搬家我那小车也搬不了啊?

  先带这两只箱子,其他东西让租我房子的朋友先找个地方堆起来,下次找机会再来拿。

  老蒋心想:这家伙看来是死心塌地要跟着我了。也好,这家伙不坏。可是,公司眼下的情况……暂时不烦这些了,先回去咨询咨询再说。

  老蒋和侯司机拖着两只大箱子回到小旅馆前,侯司机进去把房门钥匙交给老板娘,跟老板娘交待了几句。

  老蒋对侯司机说:回去你开吧,我有点累。

  侯司机开了车上路,老蒋靠在汽车后座上想事……

  路上,老蒋给汽修场场长打电话,告诉场长侯师傅要来店里上班,把值班室收拾一下改成侯师傅的宿舍,今后就让侯师傅长期值班。

  ……

  回到小城时还不到下午三点。安顿好侯司机,老蒋上楼去找春梅。老蒋在路上就想好了,这事要先跟春梅通个气,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也要跟春梅商量。公司是两个人的,而且春梅还是法人代表。

  老蒋走进饭庄大门,这时间正是饭店最清闲的时候,五百平方的大厅里只有前台一个服务员在值班。服务员站起身来:蒋老板好!

  老蒋点点头。

  见老蒋向电梯口走去,服务员问:蒋老板你是要找春梅老板吗?

  老蒋又点点头。

  春梅老板住医院了。

  老蒋停下脚步,扭过头来:住医院了?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春梅老板没来上班,花经理让我去她家里看看,我去了看见春梅老板躺在床上,后来花经理就让人把春梅老板送到医院去了。

  老蒋来到医院,找到春梅的病房,春梅正躺在病床上挂水,阿花坐在旁边。

  春梅这半辈子一共进过四次医院,第一次是十五岁半时进城来酒店打工到医院体检,后两次是生孩子,第四次是洗车场被砸。丈夫车祸去世春梅都挺过来了没进医院。

  春梅的脸色是白里透红的那种,这种脸色在岭南人中不多见,很好看。这会躺在病床上的春梅脸色是惨白的,而且面容憔悴。老蒋觉得一阵心疼。嘴上却说:呵,你倒躲到这里享清闲了。

  春梅勉强笑笑: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广州了吗?

  老蒋没答话,对阿花说:你怎么不在店里盯着到这里来了?

  阿花回答:店里现在没事,我来看看。我已经安排人二十四小时在医院陪护了。

  春梅说:我就说不要陪护,我又不是不能动。

  老蒋笑笑:这个地方就不是你说了算了,你就听阿花安排吧。

  春梅又勉强笑笑:你坐吧。

  春梅的病房是三人间,阿花坐在春梅病床旁,别人再坐就要坐在病床上了。

  老蒋说:我去看看医生再说。

  医生告诉老蒋,春梅的心脏有点问题,血压也有点高,在医院输两天液观察观察再说吧。

  ……

  老蒋回到病房:阿花,收拾东西,换房间。

  阿花问:换去哪里?

  换单人间。

  春梅说:别换了,这里挺好的。

  老蒋瞪了瞪眼:干嘛?我们又不是付不起钱。

  护士进来,从铁架子上往下取输液瓶。老蒋接过阿花收拾好的大包东西先出去了。阿花扶着春梅下床往外走,护士举着输液瓶跟着。旁边病床上那位农村大娘模样的患者对春梅说:你老公对你真好。

  春梅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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