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个火车头的机组成员是由三个人组成,高粱是副司机,司机是给高粱家送过面汤的山东大嫂的丈夫,姓谷,名叫谷大志,大家叫他谷子;司炉是从朝鲜战场上刚下来的河北籍老兵,姓麦,名叫麦德贵,大家称他为麦子。 高粱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上班时的情景,他们仨人驾驶着轰轰隆隆的火车头,在简易的清水西站站台上,调运好装满石渣、铁轨、枕木的火车皮,站台上穿着军装的值班员小绿旗一摆,小哨子一响,火车头气笛长鸣,铿铿锵锵地拽着长长的火车皮孤独地向北驶去。 那时,这条几十年以后才闻名于天下的军用铁路线正在修建中,数十万扛着扁担、镢头的建设大军,高唱着艰苦奋斗的战歌在这里拼搏,两百多公里的施工线上白天红旗飘扬热火朝天,夜晚灯火通明人欢马叫。铁路从清水站开始,一点点地往大漠深处延伸,铺路大军一边铺路一边垫石渣,拉运石渣、铁轨和枕木的火车紧紧追随其后。 在火车头上工作的高粱崇敬地看着这些刚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英雄们,看着他们用那扛过枪的肩头扛着枕木一溜小跑的英姿,心里充满了感动。和这些战士们相比,他们吃的这点苦算得了啥? 那时的生活的确苦。每次出车,机组人员都轮流在紧挨着火车头的那辆宿营车里休息。饭在宿营车上做,在宿营车上吃,宿营车让火车头给拽的走走停停、摇摇晃晃,人在车上摇,饭在锅里晃,馒头有时给摇成了瘪饼,饭经常是给晃的半生不熟,他们吃饭从不挑剔,也没有人发过牢骚有过怨言,困为吃好不是他们的追求,吃饱才是他们的梦想。 军用铁路在无数军人的汗水中一米又一米的向前挺进,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铁路,她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是我们中国在世界上站稳脚跟的基石,是中国人挺起了腰杆子的通道,是中国的国防和国力不断增强的窗口,中国的两弹一星从这条铁路运进了大漠,中国的宇宙飞船从这条铁路走进了高大的测试厂房。 当时那些火车司机和养路工人,对这条铁路的认识没有达到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他们对这条神秘的军用铁路的认识是初级的、模糊的,他们只知道这条铁路对国家、对国防非常的重要,但重要到什么程度,为啥重要懂的并不多。他们的信念是朴素的,坚定的:党选中了我,我就是党的人,党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党叫我咋干我就咋干,只要是党的命令,那怕是苦死累死我也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高粱他们没有累死也没有苦死,但他们差点儿被活活饿死。 那天,谷子、高粱和麦子他们开着火车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天气突变,狂风嗷嗷的怒吼,沙尘弥漫了天地,谷子在混沌的天地间努力睁大眼睛,把脑袋和身子探出车窗外探路了望,不一会儿,他就让沙尘迷了双眼,高粱马上接替谷子把脑袋伸出了窗外……就这样,他们跟冲锋打仗似的你掩护我,我接替你,顶风冒沙,前赴后继。他们宁可把进了沙尘的眼睛揉的红肿生疼眼泪长流,也不敢、不能关上车窗,因为查看清楚前方的路况是火车司机最基本的职责。火车在大风中缓缓地爬行,由于煤质太差,风沙捣乱,无论麦子他怎么拼命地往炉子里扔煤、怎么努力想把火烧旺,火还是越烧越小,最后竟然完全熄灭了,火车不得不趴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戈壁滩。 高粱和麦子作重新点火的准备工作,谷子下车去查看前面的路况,让谷子吃惊的是,不远处有一大截铁路被沙子埋了铁轨,好险!要是一眼看不到,火车就会在这里脱轨掉道! 麦子没有点火的经验,高粱留下来手把手地教他。谷子自己扛着铁锹去挖掘被沙子掩埋的铁轨。狂风呜呜的吹,谷子抛出的沙子在狂风中飞舞缠绵,在谷子的身上脸上肆扰。谷子闭着双眼屏住呼吸使劲儿地挖,挖…… 车长从车尾蹒跚到车头,他有责任把这里的情况向车站的调度汇报,可是风太大,他无法爬到电话杆上去打电话,无奈的他只好顶着风沙向前方的小火车站踉踉跄跄地走去。 高粱和麦子先清除炉底,热呼呼滚烫烫的煤灰被风卷起来溅在他们的身上落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全然不顾。他们不敢停下来,火车晚点就是事故,他们不能让小事故演变成了大事故;他们也不能停下来,前方的将士们还是风沙中翘首等待他们拉运的物资。炉火终于点着了,高粱让麦子守好炉子,自己去寻找谷子。 风沙弥漫,天地混浊不堪。高粱在铁轨中间摇摇晃晃地走着,他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叫着,他感到身体发软,脑袋发沉。在这个餐餐都吃不饱的年代里,有这种感觉是常有的事儿。他给自己鼓了鼓劲儿,闭着眼睛脚步不停地向前走。突然间他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他费劲儿地爬起来眯缝着眼睛去看,见一个大沙堆横在铁轨的中间,他使劲儿把沙堆搬倒,原来是谷子不醒人事地埋在了沙堆里。大口喘着粗气的高粱背起谷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走。 不知道何时已是风停沙住,天恢复了原来的蓝,太阳也恢复了原来的灿烂。麦子压好炉火后,走下火车头,他和高粱把谷子抬到铁道边儿的一个朝阳的小土坡上,他们给谷子灌了点水,谷子醒过来后问,全,挖出来了?高粱说,都,挖出来了。麦子说,谷师傅一定是那个啥了,咱们都忙了这大半天了,我也早就那个啥了,我的两条腿那个直打颤,浑身那个一点劲儿都没有。麦子说的“那个啥”和“那个”,他们都心知肚明,但都心照不宣。当人人都在忍受着饥饿折磨的时候,这个“饿”字千万不能说出口,因为说出来不仅遭人恨还会使自己更饿。 谷子、高粱、麦子瘫倒在辽阔的戈壁滩上,太阳暖洋洋的照在他们的身上,高粱心想,瞧我们这仨人儿叫的这名字,不就是希望今生今世不至于被活活饿死吗?可有啥用啊?到头来还不是……唉,咱们要真的是谷子、高粱和麦子那该有多好哇,谷子可以碾出金灿灿的小米,小米可以熬成黄澄澄的小米粥;高粱米可以做出红灿灿的高粱米干饭,麦子可以磨成雪白的面粉,蒸出暄腾腾的大白馒头。朦朦胧胧,高粱坐在了自家的小饭桌前,饭桌儿上摆满了粘稠的小米粥、香喷喷的高粱米干饭和雪白的大白馒头,他抓起一只大白馒头就往嘴里送,口水顺着他咧开的大嘴往下流…… 前方有几个小人儿在往这儿移动,夕阳把这些小人儿的影子拽得很长很长——车长带着救援的战士们向他们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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