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早早就坐在了中医门诊的桌子上,因为同学告诉我他们最近在医院的操场上练习走步,我隔着窗棂看。

    

       哎呀,同学们正拿着红缨枪,在操场昂首阔步地排练,我驿动的心跟着脚步起伏,“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我一边念着,一边滴下了豆大的眼泪,这些大夫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心思,他们关切地问:“是不是想上学了?”我点点头。“是不是想要杆红缨枪?”我使劲地点点头,“那我告诉你姑父,要他给你做一个。”

    

       我带着小板凳,天天到中医诊所,看同学练操。就在我目不转睛看着的时候,姑父来了,他果然做了一支数一数二的红缨枪给我送过来,我一把握住它的杆,就不再松开。

    

       好漂亮的红樱枪,尖是银色的,樱子是用棕子做的,染成鲜红鲜亮的颜色,杆上面还有油漆,用两种颜色交替地描着,像一个直线上升的螺旋杆。我爱不释手地拿着,嗅着,我闻到了原木的清香,真好闻,真好看,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反复摸着它的须子,一个劲儿地在那傻笑。

    

       我感到了一种父爱,我好像在抚摸父亲的胡子,他让我蠢蠢欲动的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我想到小时候他做的万花筒也是这样精美绝伦,我心里不免有了感动。我把红缨枪抱在怀里,很想趁机告诉姑父;你们别打了,我这次受伤看来是我不小心,实际跟你们老打仗有关。你们能不能别打了,这样我就不会出事了。但姑父并没有多待,他一扭头就走了,让我一肚子话不知跟谁去说。

    

       我依然在那摸红缨枪的须子,手都染红了,也许我的话是多余的,也许姑父的心像明镜一样,知道我摔腿不是偶然的,跟精神恍惚有关。也许他知道频繁地打仗,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这种后遗症一半会是无法消除的,有时会影响人的一生。他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马上匆匆地走了。

    

       这把通红通红的红缨枪,在姑夫仔细做它的时候,用心地描绘它的时候,是不是隐藏着姑父的某种忏悔和一丝歉意呢?我不知道,我已进入了梦乡,真正的梦乡,我趴在诊桌上呼呼大睡,但手里却紧紧攥着红樱枪。

    

       好像攥的不是一把枪,而是一个安慰,一种保障,一个微笑,一个承诺。它让我不再惊慌,不再有流离失所的感觉。好像自己一下子得到了赦免,颠沛的心一下子着陆。我紧紧地攥着它,攥着用摔腿换来的收获,仿佛攥着的是一只有力的手臂,它让我放心,让我宽心,让我沉沉入睡。

    

       可惜这美好的时刻只是一瞬间,只是一刹那,家里的空气还是紧张。三个月后,当我重新回到课堂,同学已经开始复习了,我很想留一级,但老师坚决不让,坚持说我能跟上。我坐在教室里,觉得自己的腿是接上了,但心却没有贯通。这使我人虽在教室里,但心仍在病床上,卧床不起,我依然趴在那,在那休息,在那喘息,心里依然残留着对以前一些事的困惑,迷惑。我很闷,纳闷,郁闷,我还没想明白,以后再遇到事该怎么办?这使我心里乱糟糟,我无法理顺自己,合拢自己。我的翅膀已打湿,无法起飞。

    

       我觉得我和奶奶姑姑她们之间的矛盾,跟我母亲有关。一想到母亲,我的头就有些痛,脑袋就些大,大脑袋的我很想找一个同学说说话。

    

       这时,一个同学向我走来。她叫琳,是个矮胖的女孩。由于我的作文经常在班上念,再加上前不久被老师推荐给京剧团,她常常会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并总是找我说话。

    

       我经常到她家去玩,她家的条件十分艰苦,在一个长条胡同里住,像面口袋似的,一共住十来家,出口就两个,一前一后,屋里没有窗户,只有天窗,猪鸡鸭人生活在一起,家里黑乎乎的,地上潮得最好一年四季穿水鞋,踩在地上会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他们熬着(像熬大米粥一样)撑着(像撑伞一样)屋漏偏逢阴雨天,外面的雨是那样大,外面的雨停了,屋里却发水了,他们用盆往外舀,五个孩子,挤在一起,取暖到方便。但冬天找上门来,他们遭殃了,手脚会冻烂,红色的冻疮,痒得钻心。我看见琳用针将大鼓包捅了一下,流出一股黄水,冒出来,停止,又冒出来,我要背过气去。我在吃饭时告诉了姑姑,姑姑有偏方,让我连夜送去,说痒最痛苦。我屁颠屁颠一路小跑送去,不久,冻疮奇迹般地好了,并年年不复发。

    

       我经常找她玩,不光是我们都有共同的爱好,都爱好文学,还因为由于母亲的事压得我喘不过来气来,而我和她在一起,我的心就好受些。

    

       因她母亲和我母亲都属于一个品种,都是常人眼中的“傻子”,即从大城市跑到小镇,和她在一起,相同的背景,使我看她的背影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熨帖,就像背景音乐似的,离不开。

    

       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一样,都是为了爱情,赴汤蹈火。她母亲是武汉人,是个独生女,看上琳的父亲了,就和母亲一起来到了这个叫刘家场的小镇。出于爱,出于独生子女曾有的寂寞,一口气不落地生了五个孩子,而自己落了个什么下场呢?由城市户口转为农村户口,五个孩子无一遗漏。琳一想到自己一辈子是农村户口,永无出头之日,心里就恨得不行,怪自己的母亲,说她是个疯子,天天骂自己的母亲,“她把我害了,她把我们姊妹五个全害了。”

    

       我听着,对她的母亲却不反感。我记得有一次无意闯入她母亲工作的地方,那是一个由沥青纸搭成的小棚,她的母亲个子高高的,却弓着腰,低着头在那不停地车零件,铁屑落满了全身,噪音特别大,条件之简陋,环境之恶劣,工作之辛苦,叫人心惊,叫人同情,叫人过目不忘。她母亲对我很友好,一家人对我都不错。

    

       她来到我身边,看我神色不对,便摇摇桌子。“哎,放学以后到你家去,怎么样?”我摇摇头。“放学以后到我家去,怎么样?”我又摇摇头。“哎,我给你准备了一块皮子,可以做橡皮筋,你要不要?”我还是摇了摇头。“哎,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心里有事?”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朋友,能猜到对方的心思,哪怕是皮毛。是的,我是心里有事,我为自己找不到感觉,而日夜担忧,因为我已发现,我除了在家里找不到感觉,在学校里也同样找不到感觉,这使我害怕,使我惶恐,是不是自己有了问题,还是都这样?但我对她什么也没说,也许是自闭,无法打开自己,也许是不善言谈,不知从何说起。

    

       我恍惚地看着琳,忽然非常想上厕所,她陪我去,并把从家里拿的蚕豆给我吃。我感到身边有了一个伴儿,当她把手上的蚕豆一粒粒放在我手心时,我心里有些安慰。想到她母亲和我的母亲相似,而我和她还是同学,于是我便不觉得孤单,心里不再抑郁,好像亮堂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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