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赵明是个木工，有些木讷，当初烟酒不沾，更不会耍牌。赵明话很少，尽管他内心有自己的想法但从不轻易表露。
赵明还很有孝心，尤其是早些年父亲过世之后，他更是加倍孝顺母亲。他在母亲面前总是百依百顺，从不违拗。
赵明也喜欢小玉，对小玉也是言听计从。
老辈人都说：“荒年饿不着手艺人”，早几年还行，赵明帮左邻右舍三乡五里的乡亲们打些桌椅方凳，勉强倒能糊口。可现如今时代不同了，老百姓都讲究了，年轻人结婚的家具都清一色要什么组合式的。那玩意儿只有那些在外地做过活儿见过世面的洋木工还要靠一些机械才能做得出来，像赵明这样从未离开过家门口的土木工，根本就干不了。
跟不上形势的赵明只能在附近村庄里帮人家修修补补，总也揽不了多少活计。
不过，对于赵明来说，虽然生活拮据了点，但娶了个自己心仪又能干的媳妇儿心里舒坦，他常常梦想着一家人能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就算自己苦点累点也无妨。可是，赵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父亲在世的时候，一向受人尊重。受其带携，母亲看惯了相邻们逢迎的笑脸，凡事都要占些上风。记得农业社时，每逢集体在赛场上按各家各户人口打堆分发粮草，母亲总是抢先在三口人的堆子里左挑右拣，领那看上去多些的堆子……
父亲过世后，偏执的母亲争强好胜的心理竟然日益加剧，近乎病态地变得刻薄起来。面对常常胡搅蛮缠的母亲，赵明无话可说，只好隐忍。
小舅子小强被送去劳教之后，小玉三天两头往娘家跑，总也不着家。赵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可是赵明妈看了很不顺眼，在她眼里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娶回家的媳妇儿就是自己门里的人。要不，自古以来人们都盼着生儿子呢？于是，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常常指桑骂槐地说出些难听的话来刺激小玉。
这一切，赵明看在眼里却不吭气，他在心里心疼小玉。平日里他尽力在她们婆媳二人面前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来回周旋。每每气氛不对，赵明尽量装呆打岔，敷衍过去。
渐渐地，赵明偶尔还端上了酒杯，嘬两口酒。
傍晚，太阳早就下山了。暮色已浓，赵明妈已经做好了晚饭。村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呼哒、呼哒”的风箱声，有些从地里回来晚些的人家还在忙着烧火做晚饭。
赵明妈在门口忙着圈鸡，可那只大芦花公鸡就是不听叫唤，一个劲儿地往圈外跑。赵明妈忙了大半个时辰总也关不进窝，急得满头大汗。
刚从娘家回来的小玉一到家门口，看见赵明妈拿着根竹竿正围着门前的老槐树转着圈儿撵鸡，连忙帮着婆婆往鸡窝里赶鸡。那只大芦花公鸡偏偏不听话，到了鸡窝门口就往外跑，到了鸡窝门口就往外跑，赵明妈急得挥舞着竹竿直骂：
“你个瘟鸡，天天管你吃，管你喝，你就是不着家，你个养不家的畜牲！”
小玉顾自帮着圈鸡，她已经习惯了婆婆的言语敲打，权当是耳边风似的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该吃晚饭了，一家三口坐在堂屋吃饭，赵明妈又开口了：
“赵明啊！这几天我发现我们家鸡窝里鸡下的蛋，怎么越来越不对劲？以前我每天都能拣上十好几个，可这一阵子怎么越来越少，有时都拣不到十个了？你要留意点儿，别让什么来来去去拾荒拣破烂儿的外人顺便拿走了……”
“嗯、嗯……”赵明信口答道，眼神却一个劲儿讨好地笑着偷瞟着小玉。
接着，赵明妈又补了一句：“那些该死的鸡，总不见得吃里扒外，吃饱了食却把蛋下到外面去了吧。”
这话也太伤人了，小玉听了，心理一阵委屈，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放下碗筷，回到房里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往包里一塞就要往外走。
赵明跟进房来，不敢言语，只好作势阻拦，可哪里拦得住受了倔强的小玉！赵明一声不吭只是死死拽着小玉的提包。两人撕扯着就到了房门口。
看着老娘唬着老脸瞪着自己，赵明一愣神，悻悻的松了手。
天已黑了，小玉摸黑一口气跑回娘家。因为怕二老生气，也不便跟父母说明缘由，只托辞说是婆家没有什么事情，自己又突然想家想得厉害，就返回来陪爸妈过些时日。
祥芳嫂感觉不对劲，便反复追问，小玉“吱吱唔唔”地却不曾说出个子卯寅丑来。
俗话说：知女莫如母。架不住母亲的连哄带诈，祥芳嫂把事情的原委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
通情达理的祥芳嫂想想这也怪不得亲家母，这事本来就是自己不对，于是第二天一早就打发小玉回婆家，并反复叮嘱：
“好好向婆婆陪不是，现在也不是很忙，以后家里的事情我自己打理，要不是你爸瘫痪在床，我都要去亲自登门谢罪！”
小玉本来就很懂事理，又拗不过母亲，于是一一应允了，拎着提包自己就往回赶。
回到家门口，还没进门，乖巧的小玉老远就兴高采烈地喊：“妈！我回来了……”
谁知道，就在昨天夜里黄鼠狼拖去了赵家鸡窝里两只老母鸡，还有一只老母鸡被咬断了脖子死在鸡窝里，赵明妈正生着闷气，没处发作。正好这个不称心的媳妇回来了，还这么高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是你妈！我该不起你这样有孝心的好闺女，你快把你那份心思都放到你娘家去吧！……你还知道要这个家呀？……是不是今天闻到家里老母鸡汤的味道了……”
一连串的难听话，机关枪似的扫了过来，让原本心平气和地准备陪不是的小玉，一只脚刚迈进屋，另一只脚却怎么也迈不进去了。
婆婆连骂带损把自己娘家人都捎上了，小玉委屈的泪水止不住的就要流出来。她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默默的转过身就要往外走，赵明从屋里追出来一把拽住她的提包，死死地拉着，默默地也不敢吱声。小玉使劲甩开赵明，喊道：“松开！让我走！……”
赵明一言不发，就是死死往里拉着提包不放手。小玉又一使劲，“啵！”的一声，包带断掉了，小玉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大门外。
摔倒在地的小玉顿时感觉到腹部剧烈疼痛，她双手捂住肚子，脸色煞白浑身冒汗。瞬间，小玉感觉下体有一丝热乎乎的暖流往外渗透，仔细一瞧，吓得大声尖叫：
“出血了！”
赵明手忙脚乱地把小玉扶起来在一旁坐着，又赶紧转身叫来左右邻居，大伙儿手忙脚乱地拿长竹匾当担架，抬着盖着被子的小玉就往镇医院狂奔。
好险！原来，大大咧咧的小玉，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这一跤，摔破了羊水引发早产。
幸亏送医及时，小玉生下了个营养不良，又不足月的早产儿。
小玉生了孩子以后因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加上心情忧郁，几乎没有母乳。孩子从生下来开始，只能喝奶粉。
病房里。因为流血过多，小玉的身体非常虚弱，看着小猫仔一般大小病恹恹的儿子，她忧心忡忡，打心眼里担着心孩子的健康——本来就是早产，又没有母乳……
半个多月后，经过医生的精心医护调理，孩子终于脱离了危险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母子俩在一阵鞭炮声中出院了。
赵明他们给孩子取名叫帅帅（摔摔）。
第六章（2）
虽说生了个小子，小玉在赵明妈那里却没有得到丝毫厚待。
赵明妈特别相信当地民间的说法：早产儿养不大，就是养起来了，以后也会有缺陷。——也确实，在那个缺医少药物质匮乏的年代，五六个月的早产儿是很难活下来健康地成长。刁钻古怪的赵明妈本来就跟儿媳妇心生芥蒂，这下子儿媳妇又把自己好端端的孙子弄早产了，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什么缺陷……而且现在计划生育又抓得紧，她恨这个儿媳妇……，甚至有一丝嫌弃眼前这个孙子……
小玉母子从医院回到家里，赵明妈宁可成天在左右邻居家窜门儿，对月子里小玉母子的温饱丝毫不问。
赵明忙前忙后地伺候着一对虚弱的母子，给孩子洗尿布、喂奶粉，给小玉端茶送饭。
赵明抽不出时间去揽活儿忙生计，原本就生活拮据的家庭更是变得捉襟见肘，举步维艰起来。
时值仲秋季节，出生才不到两个月的帅帅总是不断地拉稀，一天都要拉十好几遍。为了节省草纸，小玉在孩子拉过之后，总是用水来冲洗孩子的屁股。持续几天下来孩子粉嫩的屁股被水洇得发红，生出了许多疱疹，而且，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严重。
那一天一大早，看着瘦弱的孩子和孩子那满是疱疹的屁股还有柜子上奶粉袋子里仅剩的一小撮奶粉，小玉忍不住伤心得泪流满面。
考虑再三，小玉果断地劝赵明出去找活干，她倔强地说：“我和孩子不要你伺候不要你管，你好好出去找活，能挣点钱回来比什么都强，……孩子还需要奶粉……”。
赵明背起工具出了门，找活儿去了。
看着襁褓中病恹恹的孩子，小玉越发心疼。她翻遍了家里所有的抽屉只凑了十块钱。小玉咬咬牙把这十元钱揣在怀里，噙着泪拿出奶瓶把奶粉袋子里仅剩的一点奶粉倒了进去，加了开水摇匀，又用旧毛巾包着放在小提包里，挎上。
就这样，小玉挎着小提包抱起孩子拖着自己孱弱的身子就往外走。
小玉是要去给孩子看病，可是她不能去医院。她也去不了医院，因为她知道带十元钱去医院看病那简直就是老人们讲的那《天方夜谭》里的故事。
在离槐树村二十多里地的大王庄，有家私人诊所，相传是位部队离休的老中医开的。老中医从小是孤儿，小时候是在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跟上了部队。告老还乡后老中医为了报答乡邻，在家里开了诊所，免费为乡邻们坐诊，只是象征性的收些微薄的草药钱。
老中医德艺双馨，在方圆几十里地是出了名的。
小玉抱着孩子，跌跌绊绊地往大王庄去了。一开始小玉抱着孩子还一路小跑着，可是渐渐地她觉得怀里的孩子越来越重，她真想停下来歇歇。可是，她不能！她心急如焚，她知道孩子看病要紧，不能再耽误下去。
小玉艰难地挪动着步子，尽管她已经精疲力竭，尽管她已经饥肠辘辘。
挥汗如雨的小玉觉得口干舌燥得实在难耐，可她不能停下来，小玉感觉嗓子眼儿直冒烟，她实实在在想喝一口水。
路边上有个小卖部，小卖部门前夏天的遮阳篷依旧，可不像夏天似的有一分钱随便喝的凉茶卖。小玉拐进小卖部花四块八毛钱买了两瓶苹果罐头、两盒经济牌卷烟。看着眼前又甜又爽口的罐头，小玉蠕动了一下干涩的嗓子，把罐头装在了提包里——她是要带给老中医的，她火急火燎地继续赶路……
到了大王庄，很容易就打听到了那家私人诊所。老中医慈眉善目温文尔雅，而且浑身上下从骨子里往外透着一股威严的正气。
老中医给帅帅看了看舌苔，抚摸着帅帅的小手问了问小玉一些情况，给小孩抓了些中药：
“你来的还不算太晚，这些药吃了就好了。以后小孩有毛病千万不能拖，一定要及时给孩子看……”同时还跟小玉交代了些该注意的事情。
老中医确实是个大善人，临了，竟然执意不收药钱，催着小玉早点抱孩子回去好抓紧时间给孩子熬药喂药：
“都是些不值钱的草药，你赶紧回去给孩子熬药吧……”
千恩万谢的小玉临走时一再坚持，才让老中医收下了她的罐头和卷烟。
小玉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地往回赶。眼瞅着到了下午，小玉饥渴交加，累的几乎挪不动步子。
那时候的农村根本没有什么公交车，只有私人送客的二轮摩的。小玉试着问了问路边的摩的，送到槐树村至少要五块钱。小玉把钱攥在手心里犹豫了半天，咬咬牙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往回走，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往家挪。
太阳快落山了，小玉终于到家了。小玉迈进门槛，来不及放下孩子，抱着帅帅就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许久都没缓过劲来。
“哇、哇……”紧紧抱在怀里孩子大声啼哭起来，小玉从被扔在地上的提包里拿出奶瓶，可瓶子里是空空如也。——出门时泡的奶粉已经在路上给孩子喂光了。
可是，家里也没有奶粉了。小玉手里抓着仅剩的几块钱，抱着孩子就往村子里的小卖部跑。
看着小卖部柜台里陈列的奶粉最便宜的都要十多块钱一袋，小玉傻眼了。可看着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她红着脸对相互熟识的掌柜说：
“大叔！能不能欠一袋奶粉给我……或者我这有几块钱先给您，剩下的等赵明回来再给您送来……”
“哎呀！你看，这也不是我的店呀，我是替他们打工的呀，确实做不了主呀……”
“轰”的一下，小玉浑身的血上涌，全到了脸上，她满脸通红。心里那个真是五味杂陈：尴尬、害羞？更多的是辛酸和寒碜！她咬着呀强忍着泪水，抱着已经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就往回走，小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谢天谢地。老中医真的是妙手回春，抓的几副药还没喂完帅帅的病就好了。
恰恰是这一次看病的历程，让小玉捕捉到了商机。她和赵明找亲朋好友东拼西凑借了点钱，从黑市上买了辆旧的三无摩托车，灵巧的赵明摸索自己就学会了驾驶，从此就开始了经营黑摩的的营生。
那时的农村，交通不便，“摩的”是个新生事物，也算是个“新兴产业”，倒真的很吃香。老实本分的赵明干摩的，从不跟同伴抢活也不跟客人计较。他常常“拣漏”，别人不干的他干。
久而久之，他的生意总是比别人好些，尝到了甜头的赵明干脆以此为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