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看奶奶淘米,刚才我只看到奶奶在不停地忙,现在我看清,奶奶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手在不停地颤抖,是不是奶奶和我一样,频繁的殴打使她处于惊恐状态,她是不是在用繁重的家务来掩盖内心的不安。看到这里,我的心又开始沉重起来,也许面对家庭的暴力,我们都是受害者,这种精神上的伤害,使我除了做蜂窝煤,就是一天到晚在外面疯跑,最终把腿摔断了。而奶奶,是成天在家,用劳动来消除不安,到最后像患了多动症。
看着奶奶,我会想到姑姑,就在我泪眼蒙眬的时候,我看见姑姑拎个猪头回来了。哦,姑姑,你今天买了个猪头,明天会不会再拎个狗头回来呢?姑姑也是一秒一分不歇着,不让自己停歇,是不是不愿正视自己的婚姻?或者在告诉别人,我过得好着呢,你看我又买了一个猪头;是不是用虚张声势来掩盖自己的不幸,似乎向人证实我忙着呢。想到这里,我的鼻子有点酸,对她说的“彪”也一下淡了起来,不一会儿,我已闻到了烧猪头的焦糊味。
姑姑和奶奶都很忙,但这种忙有爱的成分,也有逃避的成分,还有自我安慰的地方,它们混合在一起,散发出迷人的清香,能让我醉,醉眼蒙眬地活下去,却无法叫我醒,清醒地潇洒地过好每一天。
可我要的是醒,醒悟清醒,是让我在面对人生的时候,能笑对人生,不被世俗的烦恼所缠绕,能从漩涡里唱出欢乐的歌。
而奶奶身上的东西,既有闪光的地方,也有糊涂的一面,它无法穿透我,透视我,照亮我。
就在我感到遗憾的时候,同学们来了,她们来给我补课,围着我,问长问短,看见我装墨水瓶的小网兜很羡慕。奶奶看见了,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计,很乐意地给来的同学一五一十都结了一个,第二天,又来了一拨儿,奶奶又给结,把家里的麻绳全用光了。奶奶由于庆幸我的腿接好了,又很感激这些来给我补课的同学,便以飞快的速度给他们每个人都织了一个像鱼网一样装墨水瓶的小兜。
起初,我还挺高兴,但等到后来我就撑不住了,觉得奶奶好过了头,有一种巴结,同学们可小气呢,借个橡皮擦擦,还得陪笑脸。
奶奶这时就不喜欢我,觉得我抠,说我是个小抠,像我妈。看见奶奶冷下脸,不高兴的样子,我心里也挺难受,本来这次伤腿,我的心正慢慢地向奶奶靠拢,但她这一提醒,又把我和她的距离拉远了,把我的心闪了一下,靠拢的心又有了距离。
我有些沮丧,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为什么老为这些小事不愉快,只有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马上联想到了我妈。
一想到我妈,我的头就有点发麻,人就有些郁闷。她此刻在干什么?知不知道我摔伤了腿?实际上我奶奶不喜欢我妈,我也不喜欢她,六八年那场漫天大雪,就像底片一样,烙印在我记忆深处,走那天母亲都没出来送一下,心也够狠的,我已将它遗忘了。
可是对奶奶的热心肠,我也始终不解,她的慷慨,让我无法接受,觉得奶奶太实在,这种奉献精神,倾其所有,让人看起来简直惊心动魄,让我不得不为此而担心,不知到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叫人心惊肉跳的事来。
奶奶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好不好?这是一种“善”还是一种“傻”,我辨不清,我很迷茫。我觉得奶奶的慷慨中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地方,而我的小气中却有一种顾家的念头,我不明白,到底谁对谁错,我的脑子里混沌沌的,人也有些迷糊。
夏天的风徐徐吹过,我有些累了,有些乏了,想问题想累了,我想打个盹儿,但更想有人抱抱我,我很希望奶奶能停下手中的活坐在我身边,听我说对她的不解,还有对这个家的忧心,还有我的困惑,以及我们之间的冲突。
但没有,奶奶仍在那做饭,忙前忙后地做饭。
我摸了摸伤腿,有点痛,我觉得家里有点闷,有点潮,叫人喘不过气来,我想出去走走。
我想见见太阳,看看她的笑脸,晒晒自己。但我身边没人抱我出去,我就自己想办法,我盯住了小板凳,不一会儿,我有了主意。
我小心起身,慢慢地扑向地面,两手扶着小板凳,朝天翘着那只伤腿,一步一步挪出了房间,挪出了雷区。在我艰难地跨出门槛时,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即使是腿断了,也惦记着往外奔,也要摸索着下地,无法在家闲赋。
是通过摔腿,感觉前途不妙,以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是奶奶的话叫我不得安生,让我隐约地感到自己身上好像缺了一个零件,它会使我在今后旋转的过程中,由于无法对接无法接轨,最终有可能甩出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还是由于皮肤太饿了,特别是骨折以后,行动不便,但却非常需要阳光,非常想暖和一下,这些想法聚集在一起,让我不顾一切地往外挣扎。
真的不知为什么,当我长时间地坐在这个家里的时候,我总有一种坐如针毡的感觉,心里总是空荡荡的,老是找不到让我尘埃落定的东西。置身于这个家,我总是平静不下来,老是处于悬浮状态,飘忽状态,无法落地生根。
也许在这个家,我需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比如感觉,比如强迫,比如失眠与失控,温暖与温度,善和傻,他们像一个个子弹向我飞过来,让我措手不及,应接不暇,我不堪重负,不堪重任,我的脑细胞已经不够用了,我已疲倦不堪,我要离开它,不想再为此而伤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