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成正式参军入伍离开家的时候,是在十天以后。

   

       我提前几天回到了家中,与其说是给他做出发的准备,不如说是想多跟他待几天,多看他几眼。这一去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心中的留恋总是被一根柔软的绳子牵着,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他身上,很久很久。每次叮嘱他一句话,他就会笑着说,妈,这话你已经说三遍了,我都已经背会了。是吗?我疑惑地沉思之后,才发现确实如此。唉,真没办法!他虽说已有十九岁,可毕竟是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他能照顾好自己吗?一切都是未知数,一切都是那么渺茫和不确定。看着各方面似乎都还不成熟的永成,我的内心矛盾重重。都说当兵很苦,但到底有多苦谁也不知道,当初只是出于磨炼他柔软性情,激发他阳刚斗志的考虑,全家人才一致决定送他去军营。但愿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会以一副崭新的姿态站在我们面前吧。

   

       这样恋恋不舍地捱了几日,我们分离的这一天说着说着就到了。各村新兵到乡政府集合的时间正好是星期天,诗云怕来不及送永成,头一天就请好假从县上赶了回来。贺老师听她一说,也要来送永成,让儿子天亮开车把他和诗云送到家。


       又惊又喜的我忙不迭地做了一桌菜,让永成把大妹菊花和大妹夫洪思仁也请过来,大家一起为永成送行,也趁这个机会热闹热闹。

   

       正吃着,谁也想不到,诗梅推开门进来了,与此同时,手里提着的两个大包,顺着她的手落在地上,人也靠在了门边的墙上。

   

       “三姐,你咋回来了,想死我了!”众人都在惊愕之余,诗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

   

       “哟,头发也烫了,指甲油也抹上了。好漂亮的围巾——这穿的还是皮靴子呢!啧啧啧……”诗梅一身时髦的打扮,让诗云的目光中充满了赞叹与艳羡,“三姐,你变得可真漂亮呀!”

   

       “是吗?”

   

       诗梅伸出两只手来,怜爱地捧起她的腮,嘴一嘟,做了一个调皮的亲吻她的动作,随后径直走到饭桌前,用手指从盘子里捏起几根粉条,放进嘴里,边吃边说,真好吃!把我都快饿晕了,还好赶回来了。

   

       碍于贺老师父子俩在场,我嗔怪地打了一下她的手,家里有贵客没看到吗?去,洗了手再吃。

   

       她这才看到贺老师父子,双手合十,行了个抱歉之礼,连连笑道,贺老师好,贺老师好!天亮哥好,天亮哥好!

   

       诗云早已给她搬过来一张方凳,又给她拿来一个碗,一双筷子。

       

       “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啊?永成,是不是没想到我会回来,是不是?”

     

       永成用变了调的夸张的尖细嗓音说道,哦哟——我这不是做梦吧!快让我看看这是谁呀!

   

       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

   

       你没做梦,是我做了一个梦。诗梅转而对着大家说,昨天我梦见和永成吵架,吵得好凶好凶,然后我气得双手一推,他就不见了,无影无踪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我醒来一想,不对,是不是永成马上就要走了,就赶紧回来看看。

   

       菊花说,诗梅,这么说你还真会做梦,赶得也巧,永成真的是明天就要走了。我们这不是都来给他送行了吗?    

   

       大姑,什么叫真会做梦呀?这叫心灵感应!诗云笑道,是不是呀三姐?

   

       哼!你们也真是的,永成要走了,你们也不给我说一声,要不是王艺高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诗梅忿忿然道。

   

       咋是王艺高告诉你的呢?我问。

   

       他妈妈前几天给他寄了一封信,信里面提到永成这几天要走的事。然后他就到大哥的店里来告诉我了。

   

       原来是尚红梅说的,不过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因为这个消息全村人都知道,那天村长带着乡里的胡副书记来给永成送入伍通知书,村里的人把我们家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们村就只有永成一人参军,其他的小伙子不是外出打工了,就是要留在家里帮父母干农活,谁都没有进军营的打算。因此永成的参军入伍,不但让我们自家人感觉脸上有光,连村长和全村人都感觉脸上有光。我当时就想,永成能当兵,还多亏了诗梅,现在他拿到了入伍通知书,诗梅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高兴呀。可是怎么才能让她知道这个消息呢?这个问题一度困扰着我,可是就没想到尚红梅会给她儿子在信中提到这件事,无形中帮了我们的忙。

       

       我向诗梅解释道,这也不能怪我们呀,说实话,我倒是一直在想着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永成要走的消息,写信吧,也不知道你大哥的地址,信该往哪寄。

   

       贺老师说,我们学校有电话,以后啊,如果你们家人之间有什么要说的,打电话到我们学校找诗云接,这样联系起来方便一点。

   

       不行不行,这样太麻烦你了。顺儿举起酒杯,跟贺老师碰了一下,说,诗梅这不是回来了吗,把她大哥的地址说一说,有啥事我们还是写信吧。

   

       他兀自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完,见贺老师仍端着酒杯未动,便道,咦,贺老师,你咋不喝,你喝呀!

   

       我看着贺老师红红的脸,想着他已不胜酒力,担心之余,不免对顺儿的嫌隙之心又深了一分。于是不由自主地沉下脸嘟囔起来,喝喝喝,一天就知道喝,你以为人家贺老师像你呀,除了喝酒,啥事都干不了。

   

       事实上,这么多天来一直未能化解我心中对顺儿的不满与怨怼。那天亲眼见到的一幕就像一根尖硬的刺,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肉里,隐隐作痛,难以释怀。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每次不经意的触摸,都会触痛神经,而且痛得你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我为自己的愚笨和呆傻而懊悔,为自己的简单与迟钝而难过。因为从来没有怀疑过顺儿对自己的感情,也从来就没有想过顺儿有一天会背叛自己。甚至就在与贺老师一家朝夕相处的这几个月,我承认对贺老师产生了爱慕之情,但始终没有想过要与他有个什么结果。因为我知道,这与婚姻不是一回事,和家庭更不是一回事,爱情归爱情,婚姻归婚姻,家庭归家庭。爱情给了我甜蜜,婚姻给了我幸福,家庭给了我责任,只有把这三者分清了,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活着才不会觉得纠结和疲累。贺老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的妻子江老师,十年如一日,把那份丈夫的责任和爱都倾注在了爱人身上,默默地彰显着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意义和价值。我被他们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情意感动着,为他们祝福着。但是,回过头来看看自己,为何几十年来与顺儿在风霜雪雨中的坚守,会因为顾小英那样一个女人而变得分崩离析。顺儿和顾小英,似乎已经融合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堵在我的心坎上,让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让我对我们的未来已然到了灰心丧气、极度失望的地步,以至于一看到顺儿便怨恨重重,一句话都不想跟他多讲,即便是多看他一眼都心烦。顺儿呢,也总是知趣地远离我,不再有事没事地在我眼前晃悠。但奇怪的是,他越是这样,我却越是希望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他,否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想着他是不是又去找顾小英了。

   

       忘了哪部电视剧里有人说,今生能做夫妻的,都是因为在前世种下了一段孽缘。

   

       谁、谁说我啥事都干不了?家里家外,我哪、哪样事情干得不好?挖渠、修路、打压井,村里哪个人不夸我能干?就你,就你嫌我!顺儿显然是喝多了,舌头开始打卷儿,脑袋也沉甸甸地直往下掉,边掉边说,我告、告诉你,明年开春我就要当副村长了,你不要、不要瞧不起我!

   

       说完,他一头栽倒在旁边贺老师的身上,闭上了眼睛和嘴巴。

   

       永成看着大家愕然的表情说,那天胡副书记来送入伍通知书,临走的时候对爸爸说,乡里已经决定让爸爸当副村长了,因为他这几年在村里带着大家干了不少实事、好事。

   

       说完,他抬起眼来看了看我,我知道,他是想说,他的父亲不易,希望我能原谅他的父亲。

   

       洪思仁让永成将顺儿搀扶到床上,诗云拿了个洗脚盆放到床边,防止他呕吐到地上。

   

       很快,大家伙儿就散了。我送贺老师父子俩出门时,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啊贺老师,本来是专门留你两爷子吃饭的,也没让你们吃好。

   

       哪里,哪里,很好了,很好了。贺老师客气地说道,其实啊,林诗云的爸爸是因为高兴才喝了那么多酒,他真的是一个好人。改天我请你们两口子吃饭,陪他喝个够。

   

       收拾完碗筷,诗梅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拿出她带回来的东西。诗云好奇地一件件拿着看,边看边说,咋都是男人的东西呀,你看这衣服,裤子,还有秋衣秋裤,鞋垫……三姐,你是给小哥买的吧?咋没有我的呢?


       你说对了,就是给永成买的。你的也有,在这呢!诗梅从那堆东西里面翻了翻,找出一对花头夹和一个粉红色带着白点的头箍,说,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好看,喜欢。诗云撅着嘴,勉强说道,可人家想要的是新衣服。


       你得了吧!诗梅笑道,我的大小姐呀,我咋知道你长多高了,是胖了还是瘦了?万一买回来不合适咋办?


       那小哥的呢,你就知道他能不能穿上了?


       那当然,他的保证错不了。她把永成叫到跟前,给他比试衣服、裤子。

   

       永成说,别比了,到了部队上,这些都穿不成。人家部队上都发新的,统一的,军装。


       永成把军装特意强调性地用重音说了出来,满满的自豪之情也从口中溢出。

   

       别说穿不成啊!人家为了给你买这些东西,可是在市里转了一整天,腿都跑软了。


       永成说,别说是衣服了,就连毛巾牙刷牙膏都不用带。上次胡副书记来时就说了。


       诗梅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有些懊恼地把手里的衣服甩到一边,叹口气道,唉,白费了我的一番苦心啊。


       诗云说,没事的,三姐,先把这些衣服放在家里,到时候小哥探亲回来还可以穿。


       诗梅沉默不语,一脸沮丧。突然,她指着永成的左胸衣服口袋说,这支钢笔好漂亮!既然送不成你礼物,你就把这支钢笔送给我吧,留个纪念。


       永成一听,赶紧伸手护住钢笔,那架式生怕它被诗梅抢了去,说,不行,这不能送,你要别的什么都行。


       为啥?


       这是别人送我的!


       谁送的?谁送的?别说是诗梅,诗云,就连我的好奇心都被激发了出来。


       胡圆圆——永成诡秘地一笑,进一步解释道,就是胡副书记的丫头!


       她——我想起了这个女孩,因为跳河轻生被永成搭救。这丫头我没见过,之前也是顺儿告诉了我永成救人的事。不过看样子不错,重情义,知道报恩。


       诗梅姐妹俩却完全不明就里,开始纠缠着永成讲事情的经过。


       永成轻描淡写地说了个大概,最后说,其实我也没想到,今天下午我去叫大姑和大姑夫来吃饭的时候,在巷道口碰到了她。她是专门来给我送钢笔的,说知道部队上啥都不缺,想家的话可以用钢笔给家里写信。


       诗云不由得感叹道,想得可真周到啊,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我也想给小哥送礼物来着,可想来想去就是不知道送什么好。


       我说,她都到家门口了,你咋不叫到家里来一起吃饭呢?


       谁说我没叫,我叫了,她不来,说她还有事,急急忙忙骑上车就走了。


       就是啊,人家是什么人,乡党委副书记的千金!能到你这破房子里来吗?还吃你的破饭?


       一直不吭声的诗梅开口便直冒酸气,这钢笔真不错,好好留着吧,放在心口上,别弄丢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全家人就起床了,带着激动而兴奋的心情,吃完了早饭,收拾好了一切,向乡政府走去。


       这时候,太阳正努力地跳出地平线,并睁开好奇的眼睛,微笑地窥视着村子里的一切。


       路过菊花家的时候,她和洪思仁也已站在了大门口,正向我们来的方向张望。看到永成后,菊花掏出一个像是包着钱的手绢,直往永成手里塞,说,大姑也没啥送你的,一点心意,拿去零花,多买点好吃的。


       永成将双手背到身后,连连后退,说,大姑,我不要,真的不要,您自己花吧。


       我也一把把菊花的手推回去,说,菊花,他在部队上用不着,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部队上管,你就别操心了。你身体不好,把钱留着好好看看病吧。


       那,那我们一起去乡政府送永成吧。


       菊花把手绢放进裤兜,看了一眼洪思仁,洪思仁便也跟着我们一起走。

   

       还没到乡政府,就远远地看见路上都站满了人,两辆军用卡车停在那儿。原以为我们是最早的,没想到还有比我们早的。

   

       人群中有十几个身戴大红花的小伙子,想必他们都跟永成一样,是即将踏入军营的新兵了。

   

       永成瞬间绷紧了脸色,扔下我们,一个人小跑着进了乡政府大院,不一会儿也喜滋滋地戴了朵大红花出来。


       他旁边还有一个四十多岁、胖如企鹅、皮肤不黑不黄、梳着大背头的人,两个人微笑地说着话,一起走了出来。


       那不是胡副书记吗?菊花指着永成旁边的人说。

    

       他们两个人径直走到我们面前。胡副书记跟顺儿握了一下手,又扫视了一下我们,笑着说,你们全家都来了啊。老林,感谢你啊,感谢你培养了一个这么勇敢、优秀的儿子。还主动要求参军,保家卫国,精神可嘉!上次多亏他救了我们家圆圆,这是我的第二个感谢,和她妈妈,和我们全家人的感谢!


       不谢——不谢——谢啥——顺儿激动得舌头打起了结,望着胡副书记一个劲儿地笑。


       这时,两位身穿军装的人来到胡副书记面前,说,胡副书记,你们乡的入伍新兵都到齐了吗?让他们集合一下,我们现在开始点名,然后要赶到县武装部。


       我一听,赶紧问他们,军官同志,我能问个事吗?


       是武装部干事,这是许干事,这是陈干事。胡副书记说。


       可以。那位许干事说,你问吧。


       我想问一下,这些娃儿,准备送到哪里去参军呀?


       沙田,南疆的沙田。


       接下来,所有戴大红花的小伙子开始集合,排队,报数。看着他们一个个如初生牛犊般劲头十足的样子,看着他们一个个稚气未脱却又沉着、镇定的面容,我相信他们心中一定也和我一样,如倒海翻江,心潮澎湃。尤其是永成,看着他,我脑海里不断地闪过他从小到大的一幕幕,我仿佛走进了挂着他许多照片的房间,那些照片,在我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看着看着,我的眼眶不禁变得潮湿而模糊了。


       时间恍然过去了千年。

    

       永成突然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我分明听到了他压抑的、低沉的哭泣声,不,是抽泣,是哽咽。

  

       妈妈,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和爸爸,你们都要好好的。


       两行热泪顿时从眼眶中奔涌而出,我无力说话,只是重重地点头,紧紧地抱着他。


       接着,诗梅扑过来了,诗云走过来了,我们娘四个相互拥抱着,久久未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