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着眼睛失眠了一夜,当天边露出浅桔色的亮光时,我再也躺不下去了。起床时发现顺儿也不在。


       管他呢,爱死到哪去就死到哪去。我忿忿地自言自语。洗漱之后,将昨晚剩下的饺子煎了一遍, 勉强吃了几个,觉得如同嚼蜡一般。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我当即决定抱着香香到县上去,于是推开永成的房门,轻轻喊醒熟睡的永成,说,我把香香带到县上去了。


       永成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随即翻身坐起,大声说道,你现在到县上去?太早了吧!


       睡在永成脚头的香香已经睁开了眼睛。我抱起她,给她洗了脸,又喂给她几个饺子。然后给她戴好围巾帽子,抱着她走出房门。


       永成追出来说,妈,等会儿!我骑车送你吧!


       你睡你的觉吧,快回去,外面冷!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色已经大亮,但冷风一遍遍吹来,从头上寒到了脚底,没有一丝暖意。我抱紧香香,低头往前赶路。


       “如意,你这一大早,干什么去?”


       突然响起一个鸟叫般的声音,我听出是高静虹,随即一愣。


       哦,我到县上——后面的话,我不知如何说才好。


       给诗云做饭是吧?昨天回来的?我咋没见到你呢?唉,也怪我,太忙了。一天都在家收拾东西,没出门。


       眼前的高静虹与前两年已截然不同,不但人长胖了一圈,而且也变得成熟、老练了许多。两年前,她又嫁了一个男人,是县商业局的一名干部,比她大十几岁,据说也是死了老婆多年的。两人经人介绍认识后,便互相对上了眼,很快结了婚。两人婚后夫唱妇随,恩爱有加,在干部的支持下,高静虹还辞去了县酒厂的会计工作,跑起了名酒代理,干得风生水起。看她的衣着打扮,自然是挣着大钱了,穿金戴银,洋气十足,连说话的声音都高了八度。见过她的人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现在真算是嫁对郎了。说这话时,说话人的眼珠子红得就像是眼眶里被灌进了血似的,酸味、怪味直往外冒。可是不知为什么,高静虹惟一的女儿田芳芳说啥也不接受这个继父,宁愿自己一个人住在队上,也就是我家斜对门的老房子里。高静虹没办法,只能县上队上来回跑,照顾完干部,再照顾女儿。然而芳芳似乎并不领她的情,感她的恩,对她一直也没个好脸色。每当芳芳来家里找诗梅诗云玩的时候,说起她妈妈高静虹,嘴里总是贱货长贱货短的。对此,我少不了要以长辈的身份,好好批评并相劝她几句。


       然而此时,芳芳却乖乖地和她站在一起,两人的脚边放了两个行李包,看样子是在等早班车。

       我问,你们是在等班车吗?要到哪里去呀?

       回老家。把她送回老家去。高静虹说。

       把芳芳送回老家?还回不回来了?

       看她自己,能在老家待习惯就待,待不习惯就回来。

       一个小丫头——你也真舍得!


       芳芳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而且和诗梅诗云一直相处得不错,相互来往得久了,我甚至把她都当成了自己家的孩子,这下乍一听到要把她送回老家,我毫无思想准备,心下竟有了一丝舍不得。


       唉呀,舍不得又咋办?她不愿意在这里待,也不听我的话,老家外婆身体不好,把她送回去帮我照顾外婆,正好。


       芳芳一边听着高静虹说话,一边狠狠地看着她,最后嘴巴一撅,生气地扭过头去。


       唉——我叹了一口气,本想再说说挽留的话,却毫无心情。只说了句“那祝你们一路顺风吧,我先走了”,然后便离开了这对母女。


       回到县上租住的屋子时,房门从里面倒扣着,估计诗云还在睡觉,便敲门喊她。


       不一会儿,诗云开了门,连声打着哈欠。

       昨晚啥时候睡的?吃饭没?我问。


       你问的是昨晚的饭还是今早的饭?昨晚的吃了,今早的还没吃。她一边答着,一边又爬进被窝。


        我说,咋又睡了?不上学了?


        今天星期天呀!上啥学?


        我“哦”了一声,不由得自责道,看我这记性!


        我还以为你下午才回来呢,好不容易回趟家,咋不多待些时间呢?诗云一边钻被窝, 一边将双手伸向香香道,香香,来,到小姑这里来。


       一大早跟着我奔波了四五公里路,香香的手和脸早就冻得红通通的了,我赶紧给她脱了鞋,将她放进诗云的被窝。而对于诗云的问话,装作没听到,未予回答。


       我说,你饿不饿,给你带了饺子回来,吃了再睡吧。


       冻死了,暖暖再吃——哎哟香香,你把小姑冰死了,冰死了……


       诗云兀自一边夸张地大叫,一边挠香香痒痒,香香闭上眼睛“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那清亮而稚嫩的笑,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阴云。


       屋里确实有点冷,我掀开炉盖一看,里面的炭火已是奄奄一息,于是到外面的煤棚去拿煤。


       贺老师此时已经把江老师推到了院子里,正在给她洗脸。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看到他仔细地给她擦着脸、眼窝、耳朵、手和每一个手指缝。


       江老师一声不吭,静静地享受着这份幸福。她脸上那种无比满足的微笑,让人羡慕得想要哭出声来。


       如果顺儿也能这样为我洗一次脸,哪怕只是一次,我这辈子也知足了啊!可惜,这个小小的简单的愿望,恐怕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实现了。顺儿这个人,哪里有贺老师这般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呢?跟他生活了半辈子,他除了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能干活肯吃苦之外,对我也算知冷知热,却从未当作爱人那般真正地用心呵护过。而女人这种深层次的感受,他永远不会也不可能体会得到。可是,说他不会体贴人,似乎也不对,他对顾小英就充满了怜惜,甚至是,是一种依恋,这种依恋,是我从未感受过的,现在让我一下想到这个词,便感觉浑身的血管都开始有力地蠕动起来,像是有无数蛆虫在噬咬我的肌肤,又疼又痒,又酸又痛,又难过又恶心。更为可恨的是,我们夫妻这么多年,我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和他一起劳动,默默地为他分担生活中的各种重担,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这一切他全然不见,只是因为看见那个顾小英落了难,遭了罪,便对她生了怜悯之心,那么我呢,我在他眼里,算什么?连一个可怜虫都不算么?


       想到这里,一层薄薄的、冰凉的东西蒙上了眼睛,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林诗云妈妈,你早啊。江老师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赶紧用手抹抹眼睛,也笑着对她说,江老师,你也早啊。昨天回家包了些饺子,给你们也带了些,等会儿热好了给你们端过来。


       贺老师转过头来对我说,咦,你回来了?挺冷的吧,天气预报说今天要变天呢!走,到我们屋里暖和暖和!


       不用了,贺老师。我这就回去给炉子架煤。


       架好煤之后,我先接了一壶水,放在炉盖上烧。然后坐在火炉边,一边等火着起来,一边取暖。


       坐下来才知道身体有多累。早晨从家出来的时候,只知道赶路,中间硬是没有歇一口气。一想到顺儿,一想到他躺在顾小英床上的情景,便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


       没良心,太没良心了!我闭上眼,回想着我们过去相处的一幕幕,不由得连声哀叹。


       妈,你说谁没良心?诗云脸对向我问道。


       我看了她一眼,心里明白这事是不能跟孩子说的,便顺口道,说你,你没良心!


       我哪里没良心了?我是最听你话的了。诗云故作委屈状,笑着说,这次参加校园文学大奖赛,我还得了第一名呢!不过特等奖是高三的一名男生,他的作文水平是全校学生里面最高的!诗写得特别棒!有顾城的味道,我要好好向他学习。


       你啥时候参加比赛了,我咋不知道?


       我没告诉你你当然不知道了——我就想给你一个惊喜。还是贺老师鼓励我参加的,他说我有写诗的潜力,如果参加比赛一定能获奖。 这次多亏贺老师帮我修改,不然也得不了第一名。贺老师真好,就像我的爸爸一样。不对,应该说,比我爸爸更像爸爸!


       是吗?我走到床边,说,让妈妈看看你得的奖。


       诗云伸手从床边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奖状和一个装帧精美的笔记本,说,喏,奖状,奖品。这就是我写的诗。看,这是贺老师帮我改的。


       “《雾》——”我轻声念了起来,“这里面多的是梦幻多的是诗呀/一丝丝慢慢地游/一片片缓缓地荡/是梁上君子梦行的佳境吧/那当中总有绘不出的玄妙/道不尽的离奇/不管你信不信哟/反正我看见了/舞女们手中的裙带在飘游飞转呢/反正我听见了/溪水般迂回婉转的歌声/舔着、嚼着、回味着这幽幽的香儿/莫不是喝进了一口爽心醉人的茅台酒?/拉着、拽着、牵扯着你的/莫不就是一位多情的女儿/在对你表露脉脉温情?/看,你的脸上/怎的印着无数甜甜润润的吻?/她扑在你身上不肯离呢/她钻进你怀里不肯出呢/哦,醉了醉了/也不信这女儿的情/她不愿对我示芳容/只在浓浓的浓浓的面纱背后/抛给我一长串一长串/迷惑”


       真是好哦。我念完,由衷地赞叹。


       是贺老师改得好。诗云指着诗句一一说道,这句我原来写的是“一丝丝慢慢地飘”,他把“飘”改成了“游”,意境更为灵动;这句原来是“少女们手中的裙带在飘游飞转”,他把“少女”改成了“舞女”,更加的形象贴切。还有这句,原来是“舔着、回味着这幽幽的香儿”,他加了一个“嚼着”;这句原来是“拉着、牵着你的”,他加了一个“拽着”,牵后面又加了一个“扯”字,这样就使诗的内容更丰富了。我最喜欢他改的这一句“她不愿对我示芳容”,我原来写的是“她不愿露出美丽的脸”。还有诗的最后一句,原来我只写了一个“惑”字,贺老师又加了一个“迷”字,读起来更清晰更顺口了。


       改得好,改得好。我边听边连连点头,对贺老师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遇到贺老师,对诗云来讲可以说是三生有幸,对我又何尝不是?


       自从我来到这个小院,跟贺老师江老师相处算起来也只有短短的两个月时间,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看到贺老师,我便觉得脸红耳热,心也忽上忽下地跳个不停。贺老师一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这种感觉就会霸道地闯进心房,不由分说地占满你整个思想空间。而且,它就像一条柔中带刚的鞭子,对我左右开弓,告诫我年龄已经这般大了,不许胡思乱想。然而,我却不能欺骗自己的内心,在与他的日常接触中,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我心目中的好男人形象。他待人温和谦卑、平易近人;对家人体贴入微、细心周到;对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他为人低调敦厚,虽学识渊博却从不恃才傲物。现在想来,如果说少女时代的我对祝大哥怀有的情感是爱情的话,那么这种爱情只是一枚稚嫩酸涩的青果。而后来对于全有和顺儿,那种亲人之间相濡以沫的深厚情意,好比是镌刻在三生石上的印记,永远不会泯灭。只有现在,只有现在和贺老师在一起,那种微妙的感觉,像和风不时吹过的湖面,总会一圈接一圈地荡开涟漪,无休无止,难以平静。当真是李清照词中所写,“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想,这就是我的爱情了。它仿佛于千年等待之中到来,又仿佛只是茫茫人海中一次偶然的相遇,让人不禁生出相见恨晚的心情来。可是,这样的想法在脑海里也只是稍纵即逝,不敢多停留哪怕一分一秒。因为如果停留的时间长了,我怕自己会陷入爱情的荒漠,找不到归路。而在每一个激情难平的夜晚,想得最多的又是贺老师对我是不是也有这份特殊的心意。直觉告诉我,他也是喜欢和我待在一起的。我宁愿这是自己的一种猜测,更希望是已经被证实了的情感。如此,我便会在今后和他的相处中变得更加坦然,在和他一起照顾江老师的时候会有一种大公无私的心情。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江老师于他,是他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是他赖以生存的重要的精神支柱,而我们两个人,有着同样的照顾生病的亲人的经历,所以很理解他的心情及所作所为。如今我该做的,能做的,只是尽心尽力地帮他把他的爱人江老师照顾好。


       妈妈,你怎么了,怎么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诗云探着脑袋问我。


       哦,没怎么。我从混乱的思绪中醒过来,说,水开了,我去给你热饺子。快起来吧,一会又该做中午饭了。


       我把饺子热好后,给贺老师江老师各端去了一碗。贺老师吃了几个,连声说好吃,剩下的都喂给江老师吃了。


       好吃吗?贺老师问江老师。


       好吃好吃。江老师微笑道,林诗云妈妈,谢谢你啊。


       江老师,应该是我们谢谢贺老师才对。如果不是贺老师帮忙修改,我们家诗云的诗也得不了奖。


       林诗云真的参加比赛了?得的什么奖?贺老师问。


       一等奖。她也是刚刚才告诉我的。她说,都是因为你改得好,她才得了奖。真的太谢谢你了。


       嗯,一等奖,林诗云,好,是可塑之材!你和她爸爸要好好培养她啊,她有写诗的潜力,将来当一名女诗人大有可能。听说你小时候读过私塾,学过唐诗宋词,还看过《红楼梦》,文化底子也不错啊。


       哪里,都忘光了。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感到脸颊燥热,心也快速跳动起来。随后说,贺老师,中午我做揪片子(新疆一种家常面食,将和好的面团擀成薄片,揪成一块一块的下锅,连汤带菜、肉,以酸辣味为主),把你和江老师的顺带都做上,你们就不要做饭吃了。


       不用、不用。贺老师急忙拒绝道,你只管做好你们吃的就行了,我们你就别管了。从你来到现在,我们都吃过你多少次“顺带”做的饭了,我们都吃得不好意思了。


       贺老师,你就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了好不好?这么多年你辅导我们家诗云学习,我都不知道该咋样感谢你,说真的,给你和江老师做饭吃,是我最高兴的事,你就别推辞了。


       贺老师看着我,片刻挥挥手,无奈地说道,好吧好吧,不推辞不推辞。


       下午,正如我所预感的,顺儿和永成也来到了小院,带来了我和诗云的厚衣服,还有一些菜。


       我一大早就离开了家,再加上昨晚发生的事,顺儿肯定是有所思虑的,肯定是想向我解释清楚一切的,然而,在我们对视的一刹那,我知道这又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他的脾气我很清楚,如果我不主动开口跟他讲话,他是不会开口跟我说话的,即使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是当时的我,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转身便进了屋,哪有心思理睬他!


       还是永成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他说,爸爸早晨去拉水了,想赶回来送你。他没想到你会走那么早。


       赶回来送我?哼,说得好听,就不能送完我再拉水?再说又不是没长嘴,走的时候说一声不行吗?骗子!还要骗我骗到什么时候?!我心里暗想着,不由得更加生气,起身走进屋里,在床上坐下来。


       永成跟进来,站在我旁边说,妈,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多嘴多舌的……爸爸其实也是一片好心,可能我们真的错怪他了……


       我说,我的眼睛没有瞎,耳朵没有聋。


       永成说,今天我接到武装部通知了,下个星期就要出发了——


       真的?这么快!分到哪里了?


       南疆。可是我不想去了——


       为啥?


       ……你和爸爸这个样子,我不放心走呀。


       正在写作业的诗云转过头来看看我,又看看永成,疑惑地问,小哥,爸爸和妈妈怎么了,吵架了吗?


       永成说,写你的作业,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诗云走过来,扶着我的膝盖蹲下去,抬着眼看了我一会儿,又起身走到外屋去看她爸爸。


       我对永成说,说人家诗云是小孩子,你也一样是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好好地去当你的兵,就是给妈妈增光,知不知道?


       我已经成人了,是大人了。妈妈,你答应我,别再生气了。你不想让我安安心心地去当兵吗?爸爸已经答应我了,你也答应我好不好?


       他答应你啥了?


       许是不想让诗云听见,永成附在我耳边悄声说,他答应我再也不去找顾小英了。然后大声说,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哼——我冷笑了一声道,行,我也答应你。如果再有一次——


       如果再有一次,任凭你发落——我帮你——他挽起袖子,将胳膊肘弯成直角,然后捏紧拳头,用口型说——揍他,怎么样?


       我被永成彻底逗笑,一把打开他的胳膊,说,滚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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